第6章 推心
“啊，原来是……”顾明音蓦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在暴雨中微微发抖的身影。
那是顾明棠大病初愈后的一个夏天，彼时他的身子刚刚有些起色。顾明音听说去天水寺许愿灵验得很，便特意前往参拜，希望弟弟能够一辈子平安康健，万事无忧。刚走到山下却恰逢大雨，顾明音本想找个亭子避雨，突然看见有人沿着长长的台阶一步一磕。暴雨倾盆而下，淋得她全身衣物透湿，她跪拜的动作却依旧无比虔诚。
“这位姑娘，你没事吧？”顾明音心善，看见这场面雨也不躲了，撑着纸伞便迎过去，想要替她挡雨。对方似是没想到有人会来帮忙，愣了半晌方道:“雨天路滑，贵人实在不必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话说的倒也没错，人家身上该湿的早就全湿了。
但顾明音却不依，固执地守在她身边，陪着她一阶一阶往上走。她心里想着这人如此虔诚，许的愿望于对方而言一定非常重要，又不自主想到自己的弟弟，忍不住问出口来:“姑娘也是为家人来祈福的吗？”
“是的。”磕头的人平静地回话，雨珠沿着她的长发而下，一颗颗滴落在地，“愿父亲在天之灵能够安息，愿母亲春秋不老，福寿绵长。”
“啊……十分抱歉，是我多言了。”顾明音自觉揭人伤疤，忙不迭地道歉，对方摇了摇头:“无妨，多谢小姐的好意。”顿了一顿，她又道，“那小姐又是为谁来祈福的？”
“我弟弟从小身体就不好，去年冬天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回，我希望……他余生都能平安顺遂。”顾明音握紧伞柄，看着面前遮天雨帘，她们终是走到了最后一格台阶。
她俯身朝那人伸出手，对方沉默片刻，抬头握住她的手。雨水滑落，露出一张清冷俊秀的容颜。
“祝小姐毕生所求，皆能如愿。”
“原来是……”回忆收拢，顾明音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微臣惶恐，那日不知是四殿下微服出行……”
“无妨，我那次本来也是瞒着旁人出来的，还请顾小姐替我保密。”凌玉霄浅笑着摇了摇头。她自小在深宫长大，为人又低调，知道她长什么样的人本就寥寥无几，顾明音认不出她也很正常。
“殿下若不介意的话，叫我明音就好。”顾明音听出她语气中的亲近之意，再想起那日的交情试探性地改了口。凌玉霄闻言从善如流:“自是可以，那明音也唤我玉霄罢。”
原以为想起这件事后顾明音会借此请她善待自己的弟弟，不想推杯换盏了一番仍不见她有所动作，凌玉霄瞧着她眸光闪烁的模样微微曳起唇角:“当日我便说了，祝你毕生所求，皆得所愿。既是明音的弟弟，我自会好好珍惜。”
“多谢殿……多谢玉霄。”顾明音情急之下差点又忘了改称呼，“虽说有那一把伞的交情，但我不愿做挟恩图报之人。”恩情这种东西，向来是用一分少一分，再者当初她伸出援手时，从不曾想过以此来要挟别人。
“所以，我还是希望玉霄能好好看看他本人，而不是仅因他是我的弟弟就对他特别优待。”顾明音这句话发自肺腑，她不希望顾明棠成为自己的附庸，只能靠沾着姐姐的光走出去。再说万一殿下真的因此把他宠得无法无天，对他而言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虽说以顾明棠的性格应该不至如此，可是这种事谁又说得清呢，他毕竟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万一到时候恃宠而骄……
顾明音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这些事，丝毫不知对面凌玉霄对她的评价又高了一分。不惧权贵，品性高洁，顾相确实教女有方。
接下来的事水到渠成，凌玉霄听着顾明音又把顾明棠的情况完完整整地叙述了一遍。其实这些情报她早就从叶言和女帝那里得到了，再听一遍无非是想确认顾明音是否对自己毫无保留。既然对方的诚意给到了，她自然也得回应一番:“这一点明音可以放心，我定会以正君之礼迎娶。”
“如此，就麻烦玉霄了。”顾明音感激地躬身一礼，又道，“我弟弟无法生育，因此我不会干涉玉霄纳侍之事，只愿到时能有一个孩子记在他的名下就好。”
“你放心，我此生都不纳侍。”凌玉霄听见此事就头疼。从小她就被人说冷心冷情，性子淡漠，对情爱之事毫无追求，这次成婚也是因为实在没办法。一个正君还好，再多来几个她都不敢想象，更别提孩子的事了。
“可这……”顾明音愣了片刻，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知道顾明棠无法生育还不想纳侍，可见凌玉霄对子嗣并无要求，那也就是说……
“明音也知道，我在山里和师父一起生活了十年。”凌玉霄抿了一口茶，“于我而言，庙堂之高不如江湖之远。”
顾明音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凌玉霄在告诉她，自己不夺嫡，也不想君临天下。倘若相府想要从龙之功，不如转而扶持其他储君。
“母亲大人从未有过类似的想法，玉霄大可以放心。”顾明音依言表态，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多提点了一句，“但我曾听说玉霄与叶相一家有所关联，如今又与我顾府结亲，即使你无心夺权，恐怕其他殿下也不会让你置身事外。”
“就算我不娶你弟弟，她们也不会让我置身事外。”凌玉霄想起先前之事不由冷笑，“否则，六皇妹今天就不会非要进相府的门了。”顿了一顿，她又道，“我无意高堂，不代表没有自保的能力。实际上这次我回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届时或许得倚仗明音的能力了。”
顾明音敏锐地意识到她接下来的话非常重要，起身确认了一下四周无人偷听，又将门窗关得更紧了些。她刚要往紫檀木屏风之后走，耳边却传来凌玉霄的声音:“明棠公子是自己人，让他听着也无妨。”
虽说顾明音之前用未出阁男子不得见外女的话把两个妹妹挡了回去，但其实没有正式成婚前她也还算半个外人。凌玉霄并不想因为自己坏了顾明棠的名声，因此即使发现顾明音将他安排在屏风之后也没有说穿。突然被要求成婚，人家只是想看看自己未来的妻主生得什么模样，这点她很能理解。
眼见顾明音重新在对面坐下，凌玉霄压低声音道:“我怀疑，十年前父君的死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