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双焰
小飞有一个秘密,每天睡觉都会梦见不同的谋杀案。
受害者千奇百怪,有时候是玩具,有时候是动物,有时候是蔬菜,但好在都不是人。他的位置也不一样,有时候是凶手,有时候是旁观者,有时候是人质。
这让他日日不敢入睡,还差点患上厌食症。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父亲生性冷厉,对挑食又胆小的他本就不满,肯定会质问他为何在梦中也要当个懦夫。这还算好,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在梦中残杀哥哥的宠物狗和爷爷种的西红柿,肯定会暴跳如雷,把他关进精神病院。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小飞除了身体瘦弱精神不佳以外,看上去与旁人并没有两样。每天除了上学,就是在家学习钢琴、外语,看录好的球赛,应付父亲的检验。好在父亲工作忙碌,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一次。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无比平凡的一天,那是一个工作日,学校里连随堂小测都没有,父亲在外出差,小飞很久没有梦到蔬菜水果所以吃饭也很顺利,方方面面来讲都称得上风平浪静。
非要说那天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下了场连绵的雨,很冷,寒意渗进骨肉。
保姆阿姨请假去看儿子的比赛,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打开电脑,看球赛看得昏昏欲睡,干脆去练琴,练完琴过后,突然很困,撑不住眼皮睡了过去。
在那天的梦里,他梦见自己杀了一株花,用的打火机。火苗在他的指尖升起,慢慢靠近白色的花瓣,哗的一声,整朵花陷入燃烧,火光发白,越来越亮,越来越热。
然后他醒了过来,发现父亲已经回家,正坐在钢琴前,照着谱子弹琴。琴凳上散着几支白玫瑰。
看见小飞醒来,他停下弹琴的动作,通知他两件事,一是哥哥要回国了,二是新妈妈要住进来了。
他听着,问了一句,哥哥回来的话,米奇也会回来吗。米奇是哥哥的宠物狗。
父亲顿了顿,问小飞是不是没睡醒,米奇几年前就出车祸死了。
小飞突然觉得头很痛,又想起了自己在梦中杀掉米奇的场景。他强撑着没表现出不适,看到那几支白玫瑰,只觉得全身发冷。
一周后,继母搬进家里。她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对小飞很友好,又没有架子,更像个大姐姐,每天带着他玩。她也弹钢琴,喜欢在小飞练完琴后给他弹自己喜欢的曲子,送来水果和蛋糕。
在小飞因为梦中的水果吐了两次后,她开始试着跟小飞谈心,告诉他无论遇见什么事情都可以和她分享。小飞很感动,母亲早逝,没有人像这样试图倾听他的声音。
两周后,哥哥从国外回来。他两年前被外公外婆接去国外,因为不习惯生活环境要求回国,才被外公外婆依依不舍地送回来。父亲很高兴,因为哥哥和瘦弱又奇怪的小飞不同,哥哥是一个非常优秀、意气风发的继承人。
小飞和哥哥的关系不像平常兄弟那样好,但也说不上冷淡。两年未见,家里又添了新成员,小飞带着点讨好地跟哥哥相处,哥哥却一直不冷不热,还对继母有很大敌意。
有一天练琴结束,哥哥突然抱着一捧白玫瑰走进房间,意味不明地看了小飞一眼。小飞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就问他米奇怎么会出车祸。
哥哥奇怪地看着他,说,不是你先杀了米奇吗,我才解开绳子的啊。
小飞脑子里“啪”的一声,像是把很多东西都连起来了。他试探着问,爷爷的菜园是你毁的吗?
哥哥回答他,是啊。
小飞一瞬间如坐针毡,又问,那这些白玫瑰?
哥哥又奇怪地看着他,说这是继母买回来的。
小飞松了口气,回到卧室,沉沉睡去。奇怪的是,这天晚上他并没有再梦见谋杀案,而是梦见继母一袭白裙,不知道要去哪里,转过身来回望他。他伸手想牵住她,她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第二天一早,父亲回到家里,神色悲伤又疲惫。小飞在整理童年玩具,正擦拭一个小足球,问父亲怎么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很凶狠地看着小飞,狠狠踢了他一脚,哐啷几声,小飞摔在屋角。他又痛又怕,护住头小心地呼吸。
稍晚一些他才知道,继母在郊外游玩时,玫瑰花田突然燃起大火,她躲避不及,烧伤严重,正躺在医院里。
父亲离开之前冲小飞大吼,你不要再做那些半疯不癫的梦了!
小飞在地上躺了很久,却看到哥哥站在门边看他,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小飞挣扎着爬起来,抓住他的衣领质问。
哥哥说,玫瑰花没什么用,毁了就毁了。
小飞嚎啕大哭,却被哥哥喝止,他盯着小飞的眼睛,眼中似乎也要燃起冰冷的火焰,一字一句地问,你真的喜欢白玫瑰吗?他又真的喜欢白玫瑰吗?
小飞哭得更加伤心,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喊妈妈。
哥哥不耐烦地甩开他,声音凉得刺骨,妈妈早就消失了,假的永远是假的。
此后小飞一直凭惯性生活着,也不再做梦,睡不着觉就坐在钢琴前一遍一遍弹继母喜欢的曲子。
但父亲另找了一个住处,和继母生活在那里。小飞无论弹多少遍那个曲子,也无法再见到她,只能引来被吵醒的哥哥和砸门声。
就这么过到第二个夏天,哥哥把他拖上汽车,开车载他去了那片玫瑰花海。空气中清香满溢,盛大的白与盛大的红铺满他的视野。
哥哥说,小飞,你眼前的一切都可能是假的,只有留在梦里的恨是真的。那个穿红裙的女人,从爸爸房里溜出来时你也看到了吧?果盘里的小番茄滚得到处都是。还有米奇,它发疯乱跑,害你被汽车碾断了腿,你一直很恨米奇是不是?
小飞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呆愣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哥哥笑了,说既然老天让我看到你的梦境,我就有义务把它变成真实,这种虚实之间的穿梭多美啊。我们是世界上最纯粹的艺术家,你听见最真实的心灵之声,我忠实地为你执行。
他止住干涩的笑,说,小飞,凭什么我们只能做受害者,只能把情绪压抑又压抑、扭曲又扭曲,才在毫无意义的幻象中回报这些伤害?
小飞说他疯了,他没有否认。
过了好半天,哥哥才重新开口,他说小飞对不起,我只能为你做这些。
小飞擦掉眼泪,恨恨地说,你不是为我做这些,你只是在扭曲我的想法,把自己的罪强加到我头上!你把我变成了凶手!
他咽下的眼泪好像跑到了哥哥眼睛里,哥哥哽咽着,你明明最讨厌弹钢琴,最讨厌爸爸身上的香水味,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冲出去拦住我,为什么要管我的狗!小飞,你为什么在梦里也不奔跑啊,为什么在梦里切萝卜杀西瓜也不打我骂我啊?
小飞看着他,说,哥哥,你不要永远活在那一天里,我已经不做梦了。
哥哥用手掌擦干脸上的泪水,重新平静下来,说,小飞,凶手不是我,也不是你。你做了梦,我点了火,把她推进去的另有其人。
是谁?小飞眼皮颤抖,轻声问。
哥哥望着远方的玫瑰花田,声音飘得很远。小时候你去捡小番茄,顺着走到门缝边,那天他看见你了,所以打你了对吧?
小飞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透过门缝看到一张意乱情迷的脸,他身下躺着一具很白的身体,涂着艳丽的红唇。
哥哥说,小飞,他怕你才恨你,他知道我们是一边的,那些西红柿西瓜萝卜迟早会轮到他。他骗那个女人,那女人也骗他,他才会想下杀手。他没料到你真的把那女人当作白玫瑰,也没料到我这么疯狂,我本来想死在那儿,所以点火前就叫了警察。但看到他我知道我不能死,不能帮他当凶手,所以我把她救出来了。
小飞,我们要不要杀掉他?
哥哥突然转头,对小飞说。
小飞问,在梦中吗?
在现实中,他回答。
小飞突然回忆起,在某个寒冷刺骨的雨天,白玫瑰替他合上琴盖,推着轮椅带他去了一楼那个整栋房子最温暖的房间。后来父亲给她打了个电话,小飞坐在房间里,腿上的毯子软软的,他扭过头,看向窗外那个不断变小、消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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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成,你明白这个故事了吗?我讲清楚了吗?”
方成对上杜子龄狂热的目光,张了张嘴,还是摇头。
杜子龄有点失望,语气低了些,“哎,你太小了。没关系,我会帮你入戏,到时候让你怎么演,你就怎么演。”
方成抠了抠手,问道,“导演,我演的这个角色,最后杀了他爸爸吗?”
杜子龄翻看着手上的剧本,“结尾还没定下来,目前是未知数。”
方成懵懂地点头。
杜子龄重新把目光投向他,“这是一个关于‘真’的故事,你饰演的角色小飞,在真实与虚幻中迷失了,外人看他可能有点半疯不疯的状态。你现在领悟不了,没关系,慢慢来。”
风把剧本吹得翻页,杜子龄用钢笔压住剧本,又看了看方成迷茫的脸,考虑了几秒后叫来编剧助理,“给角色改个名,别叫小飞了,改叫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