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13:春之音乐会
太阳已落了好几刻钟,音乐厅内却很明亮。
台上的钢琴美丽而庄严,身着黑色礼服的青年端坐在琴前,神色专注,伏低的身体随倾泻的乐声而动,琴键上的双手宛如野马,在一方土地上驰骋。
额角的汗透露出演奏者并非真的自在如风,可修长的身形以一个优雅的角度折在琴前,仿佛人和琴融为一体,把心中万象压到十指,指尖是他与世界的支点。
“见鬼,fang的演奏,用听的感觉我比他行,用看的却像百年难遇!”台下,一颗金色脑袋歪到旁边,小声对邻座的人说道。
邻座的黑发青年含笑点头,也轻声说了一句,“这是他的本事。”
没一会儿,金色脑袋又凑过去,“你猜他用哪首结尾?”
“joseph,保持安静!”黑发青年小声警告道。金色脑袋闭了嘴,坐正身体,重新集中于台上的演奏。半晌,黑发青年还是用气声说,“当然是舒伯特。”
他的邻座咧嘴,也用气声回答,“他着迷的即兴曲。”
时间悄然流逝,台上一人一琴掌管着音符变幻,台下几十个观众抱着各自的期待流连于乐声之中。
结束舒缓的最后一段乐章,程放停下手指,坐直,长长舒出一口气,起身鞠躬。
伴随着台下并不轰鸣但也清脆的掌声,2013年的春天,程放顺利完成了自己的毕业音乐会。
回到后台,刚打开休息室的门,一捧鲜花就怼在他脸上。满鼻的香味混着吸入的花粉,让他当即就想打喷嚏,赶忙接过花束移到旁边。
映入眼帘的是joseph呲牙咧嘴的脸,kim站在旁边温和地笑。
“祝贺你毕业音乐会圆满举办!!”joseph揽过他的肩膀,大声喊道。
不远处,还有几个相熟的同学围在沙发边说话,听到门口的响动,也都欢呼着围过来。
程放扯了扯领结,扬起嘴角,“谢啦!你们的个人音乐会我一定会去的,记得邀请我!”
听到这话,joseph哼了一声,“真会说漂亮话,上周末我的音乐会你就没来!”
程放挪开他的手臂,“谁让你把时间定在和樊同一天,谁都会去听樊的吧?”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附和,连kim也在忍笑,只有joseph恼羞成怒,“是我先定的时间!樊呢,她太过分了,今晚让她请客!”
kim回答道,“她今天应该来不了,要排春之音乐会的曲目。”又转头对程放说,“fang,她托我祝贺你。”
程放点头,“她昨天跟我说啦。”
joseph四周看了一圈,又开口道,“奇怪,edmund呢,他听完就走人了?”
“我只是去了趟卫生间。”一个长发男子开门进来。
“没走就好,我一会儿还想去蹭你的咖啡,嘿!”joseph眼睛一亮。
长发男子走到程放面前,“fang,真心祝贺你,你战胜了自己!”
程放笑着和他碰拳,“谢谢。”
这时,程放放在包里的手机响了,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走到沙发边取出来接听。
“程放,我在音乐厅门口等你,一会儿一起吃饭。”电话对面是程益鸣的声音。
程放愣了愣,“爸,我晚上有……好,我很快就出来。”
他挂掉电话,很抱歉地对大家说,“不好意思,我爸要跟我吃晚饭,今晚可能聚不了了……”
joseph顿时耷拉了眉毛,被kim撞了一下肩膀后才赶紧恢复原状,但语气还是掩不住的失落,“好可惜啊……”
kim微笑着,“没关系的,难得和家人相聚。我们可以在春之音乐会那晚再聚。”
程放叹口气,打了个不太响的响指,“好吧,春之音乐会那晚我请客。”
joseph开心起来,和大家一起欢呼。
和朋友道别后,程放换回舒适的运动服,背上包抱着花去音乐厅门口和程益鸣汇合。程益鸣仍是惯常的西装皮鞋,左手也抱着一捧花,右手拿着程放个人音乐会的曲目单在看。
程放清了清嗓子,走过去,“爸。”
程益鸣抬起头,看见他后,伸手把捧花递给他,“恭喜你,离成为演奏家又近了一步。”
“谢谢您。”程放接过花,一并抱在怀里。
“走吧,我找了家餐厅,为你庆祝。”程益鸣拍拍他的肩膀。
二人打车去了一家小有名气的餐厅,程益鸣看上去心情颇佳,还点了一瓶葡萄酒。
两人边吃边聊,举过两次杯后,程益鸣才说起正经事,“你之后怎么打算?”
程放想了想,“回国吧。”
程益鸣喝了口酒,又问,“有没有找德林的乐团?”
“也在看。”
“嗯。不急,各种机会都多看看。继续深造也可以。”
程放抬头看程益鸣,突然就想到小时候他牵着自己去学钢琴的场景。那时候他三十出头,刚转到乐团运营岗位没两年,找了端市音乐学院最厉害的教授给程放启蒙。学了两个来月,教授说他有天赋,程益鸣便经常带他去乐团玩,去听大师们的音乐会,问他长大后想不想当演奏家。
那时候程放哪知道什么叫当演奏家,周围人说可以,他当然就也以为自己可以了。
“我下周要出差,春之音乐会就没法到场了,加油。”
“嗯,没事儿。”程放不怎么在意,“我只有一个歌剧伴奏。”
程益鸣放下刀叉,叹口气道,“程放,软弱的人才会因为赢不过别人而消沉。”
程放挑眉,一口气喝光了半杯酒,用手背抹了嘴,“也不是谁都能给dupont伴奏的。”
程益鸣微笑颔首。
饭后,父子两人沿着德林繁华的街区散了会儿步。临别前,程益鸣对程放说,“如果海青还在,也会为你骄傲的。”
程放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开口,“是吗。”
“是的。”
和父亲道别后,程放在街上又走了一段,在十字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当他在常去的那间琴房里坐下时,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来电。
程放按下接听键,一边翻琴谱一边说了声“你好”。
手机那头却没有回答。
程放皱眉,不太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你好,请问找谁?”
“……我找程放。”
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中文。
程放坐直了,“我就是,请问你是?”
“我是方成。”
“方成……”程放揉了揉涂满发胶不太舒服的头发,在记忆中仔细搜寻了一番,某个坐在琴凳前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猛地拍了下腿,“《双焰》!演员弟弟!”
“嗯,你记得我——”对面的人语气松快了些,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伴随着“滴”的提示音,程放心里暗骂一声,放下手机一看,果然没电了。他又揉了把头发,扯过背包翻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四处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充电器,只好作罢。
只在几年前见过两面的人为什么突然联系他?程放思考了一会儿,得不出结论,但也懒得再想。他把手机丢到一边,重新坐到琴凳上,开始抠伴奏曲目的细节。
希尔多音乐学院新一年的春之音乐会举办在即,此后一周,程放都在密集的练琴和排演中度过。不知为何,方成没有再打来,程放也分不开心思去想这事,这通电话便不了了之。
音乐会当天,程放在休息室里等待着。他有点紧张,好在出场顺序安排在上半场第三个,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准备。
dupont躺在沙发上,一边刷手机一边哼唱几句,神色如常。不知刷到什么,他突然从沙发里坐起来,神秘地说,“嘿,fang,要不要溜去后台?樊的协奏曲还没结束。”
反正也没事干,不如转移一下注意力。程放没怎么纠结就朝门口偏偏脑袋。dupont接收到他的暗号,一骨碌站起来,推着他往后台走去。
有工作人员发现了他们,赶他们回去,“这边已经够乱了,你们别来碍手碍脚!”
两个人脸皮加起来比城墙厚,又是说好话又是保证当空气人又是拿咖啡券贿赂的,好歹在边上获得两个特批蹲位。
透过幕布后的通道,他们能看到舞台的三分之一。从这个角度,他们只能看见樊旭妮的后侧面,但她裹在红色礼服下的脊背和光洁又有力度的手臂仍然带来很强烈的美的冲击,更不用说她奏出的华丽而纯净的乐章。明明是纤柔的身影,奏出的音符却和乐队毫不相让,一段行云流水的华彩之后,琴声如凯旋般激昂,黑琴后的红裙光华夺目。
“哇……她简直是女皇。”dupont眼睛都看直了,下意识地感叹道。
程放看着樊旭妮的背影,是理所应当的傲然之姿,心里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嘿,你们俩,该去排队签到了,快走!”工作人员核对着手上的表格,小跑过来催促道。
两人答应着,恋恋不舍地离开后台。跨过通往候场区的过道时,守在那里的后台场控还小声说了句,“dupont,期待你的天籁之声!”
dupont自信地比了个ok的手势,拍拍程放的肩膀,“还有fang绝妙的琴声!”
“捣蛋鬼们,加油!”场控笑道,挥手让他们离开。
终于轮到他们上场,演唱者、钢琴师和交响乐队到各自的位置上做好准备。
灯光渐起,坐在舞台左后侧的程放深吸一口气,和dupont对视一眼,微微点头的同时按下第一个琴键。和台上的所有人一样,他把感官交给充盈整个礼堂的乐声。
表演渐入佳境,程放在某个不需要钢琴伴奏的段落晃了神。
dupont的声线既厚又亮,《浮士德》这个选段更是他的拿手之作。哪怕无暇关注台下座无虚席的观众区,程放也能想象到他们脸上沉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