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11：学院路的夜晚
“你知道吗，舒伯特即兴曲d946第二首是我最喜欢的曲子。”程放往左打了半圈方向盘，“看来我们很没缘分。”
方成转过头来，“你为什么喜欢这个曲子？”
“好听。”
“就这样？”
“就这样。”
这个朴素的答案有点出乎方成的预料，细细想来又合情合理，是一个出于喜爱而非出于学识的答案。
“你真幸运，每天都做自己喜欢的事。”方成由衷地说。
“还行吧，我好像也没多喜欢钢琴。
方成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程放感受到他的视线，咧嘴道，“既然你不愿意说你的事，那我跟你讲讲我自己吧，听个乐，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小时候弹琴是我爸要求的，学得比较快，觉得这个我擅长，还很出风头。后来慢慢也喜欢上了，再加上有傲气嘛，就开始设想走这条路。刚开始还比较顺利，拿过一些奖，上了想上的学校，觉得前路很光明。但渐渐就发现，我快到顶了，到不了预期那个程度。我也不是琴疯子，退堂鼓一天比一天响。这样一来，再喜欢的东西也变得没意思，就像是把初恋滤镜撕下来了。”
程放偏过头，“你是演员，你知道天赋多重要吧？”
方成还没来得及回答，程放又自顾自说，“哦，你可能不知道，你们这一行分演得好和长得好。”
“说实话，我心烦有一段时间了。白天练琴，半夜躺床上翻来覆去想，我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地弹钢琴？就因为小时候误以为自己有天赋吗，这是不能原谅的错吗？说不定我的天赋是弹琵琶呢，那我应该去学琵琶。”程放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笑了，“不过最后想明白了，假如我有天赋，不管在哪，它就这么多，没剩的。”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语气仿佛一锤定音，“原来是我高攀了呀。”
“……你不要这样想。”
“弟弟，你演技好吗？你喜欢演戏吗？”
方成想起学校的礼堂，那些赞赏的笑容和热烈的掌声，想起精致又冰冷的摄像机。
“我不知道。”
“哦，你还小，还在这个阶段呢。”
后来一路无话，到达聚餐地点时将将八点半。
程放解开车门锁，侧身薅了一把方成的头发，“就此别过啦，弟弟。”
方成解开安全带，正欲下车，听到程放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演过什么呢？我之后找来看看啊。”
方成转过身子，看到程放的眼睛，是和他的脸不太匹配的一双秀气的杏眼。眼神平静无波，但削弱了他的尖锐。
鬼使神差地，方成说，“《双焰》，程放，看完这部电影吧。”
他的语气很认真，程放收敛了眼睛里不走心的笑意，“好。”
方成拉开车门，下了车，刚走了两步却又被程放叫住。
转过身来，程放大半个身子倾斜到副驾，右手拿着物归原主的外套，“你不太抗冻，还是拿着这个吧。”
说完就把那团衣服扔了出来。
方成伸手接住，露出一个很轻松的笑，“再见。”
程放回了一个微笑，升起车窗，把车开走了。
方成把背包取下来，穿上外套才往餐厅走，包间里已经有人到了，他一一打过招呼，揣起兜坐到边上。
口袋里有东西，硌手。
把那东西拿出来后，方成愣住了。
琴键项链。
一黑一白两个琴键靠在一起，攥在手里冰凉。
他当即掏出手机想给程放打电话，翻到名字时又停下动作。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不会是不小心遗落，这是程放送给自己的“就此别过”的礼物。
那天晚上的聚餐气氛挺好，方成一个个给工作人员道谢，然后就窝在边上安静吃东西。吃到快收尾时，李亚明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出去聊聊。
方成知道他想聊什么，无非就是表演、经纪公司、杜子龄等等。李亚明是在黑鲸电影节看了《双焰》后相中方成的，他和杜子龄是旧识，要到了方成的联系方式。
他约过方成好几次，给他递剧本、引荐经纪公司，说他年纪小、演技好，看中了他的潜力。方成也躲了好几次，坦诚地告诉他自己现在没什么演技，但李亚明还是没放弃。
于是方成才明白，他和杜子龄不同，他是电视剧导演，走商业路，文艺是些点缀，大概是电影获奖即将上映，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商业价值。
平心而论，进组后李亚明很照顾他，对他有几分错爱。方成也很愧疚，觉得拖累他的作品，经常逃避和他交流。但李亚明人好就好在这里，哪怕看出方成听不进去，他还是很关心方成的发展，时不时逮住他提点几句。
李亚明喝了酒，说话有点囫囵，“小成，再拍两周就杀青了，往后你怎么想？”
方成站定，无奈地说，“还是以前那样想的。”
李亚明瞪他一眼，“杜子龄选中你，我也选中你，别人头破血流也摸不到门槛的前途，你就白白不要了？”
“您知道的，我不行……”
李亚明沉默了一会儿才复又开口，“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在杜子龄那儿被折腾怕了是不是？你别怕，除了他，还有哪个导演那样拍戏？你现在已经比刚进组的时候好多了，只要克服了心理障碍，以你现在的条件，签个好公司，凯风也行，别的也行，十年赚别人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
“我没有那个能力的，李导。“方成垂下头。
李亚明有点烦躁，掏出一支烟来，点上后抽了两口，目光扫到方成，又掐灭。他压低了声音，“你当杜子龄是谁？他娘的姓管！”
见方成没反应，他又补充道，“我让你签凯风，你肯定知道我的心思。但我也是真的想托你一把。我在那里待了八年，别的不敢肯定，但凯风能让你在前期好好发展。你这么年轻，未来有很多可能，我他妈不是坑你。”
“我知道的导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方成赶忙解释，“这个机会很宝贵，但我真的没那个能力。”
方成犹豫了一下，说道，“拍完《日记》后，我不想演戏了。”
看到方成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李亚明有点生气，指着他的脸说，“方成，你真配不上自己的运气。”说完，李亚明就摔门进去了。
方成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呼出一口气，到旁边的铁凳坐下。让冷风吹了几分钟，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条项链，戴到自己的脖子上。
第二天清晨，方成和方曼若在飞机上吵了一架。
准确来说，是方曼若骂了他一顿。她得知了昨晚方成和李亚明的谈话不欢而散，方成说清楚谈话内容后她就有些情绪不稳定，不断地逼问他“为什么不演了”“为什么拒绝凯风”，继而说到家里的窘境，口不择言地说他是一个冷漠没有责任心的孩子。
方成在飞机上一直保持沉默，后来干脆戴上眼罩睡觉。没一会儿，方曼若不再说话了。方成醒来的时候，身上搭了一条毯子。他转头看了一眼，方曼若也在打瞌睡，微张着嘴，看上去还残留着一点小女生的神态。方成把怀里的毯子抱起来，小心地盖到方曼若身上，才重新转回头闭上眼睛。
下飞机后，方曼若大概是睡晕了，没再提此前的话茬，亲亲热热地问方成一会儿想吃什么。方成说都可以，她就开始考虑之前喜欢的几个餐厅，不时跟方成讨论一下哪家有什么菜好吃，问问他的意见。
方成扯了扯衬衫领口，让飞机上积攒的闷热散出去。他推着行李车，笑着应和方曼若。其实他吃什么都无所谓，方曼若开心就好了。
回到熟悉的土地，听到熟悉的语言，方曼若确实心情很好，走路的速度并不快，时不时往边上看看。
“小成，有人在拍你哎。”她发现远处的两三台相机，兴奋地拍他的背。
方成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几个小姑娘站在远处，相机闪光灯闪烁着，好像确实是在拍他。方成礼貌地挥挥手，然后继续走了。
“天哪，你以后会成大明星吧！”
方成笑着说，“又是口罩又是墨镜，妈妈，我觉得你更像大明星啊。”
方曼若哼了一声，故意走快了些。
初秋的阳光很好，从机场的大玻璃窗外照进来，让方成心里久违地觉得踏实。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很快就会过上新的生活，迎接他的阳光像是好兆头。方曼若的背影也镀上金黄的光影，看上去很温柔。
方成加快了脚步，追上自己的母亲，“妈妈，去吃你喜欢的牛肉火锅吧！”
“好啊，就去宝街那家，牛肉丸鲜得——”
方曼若的话没说完，就和脚步一起停下了。她压下说话时扬起的嘴角，直直看着挤在接机区左侧最前面的那个男人。
方成低着头，没注意到她停下来，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直到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
“小成！爸爸来接你了！”方明两手拢在一起，对着他大喊，笑容一如既往地爽朗。
方成抬头，看到他的下一秒就转头去看方曼若。
她的嘴绷得紧紧的，原地站了几秒，然后气势汹汹地牵过方成的手，看也不看方明一眼，大步往右边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