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011：安东街两小时
“等一下。”
正要推开玻璃门，方成的手腕被攥住了。
“下雨了。”程放望着外面被雨水沾湿的道路，“片场远吗？”
方成缩回手，“走路大概半小时。”
“你跑得够远啊”，程放探出头去感受雨势，“paul，你有伞吗？”
大胡子四处翻找，耸耸肩，“没有。”
“打电话让助理来接你。”程放说。
方成摇头，他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离开片场，也没觉得这雨有多么大，“我自己回去。”
“你这么回去肯定感冒”，程放甩掉手上的水珠，用另一只手摁住他肩膀，也没逼他打电话，“那等雨停。”
“哦。”方成没有坚持，跟着程放重新坐到长凳上。
程放玩手机，方成发呆，大胡子戴着耳机打盹，只有窗外雨声沥沥。
程放的手机时不时振动，他一直在回信息，好半天才想起边上还有个活人，于是随口说道，“你并不着急嘛。”
“什么？”
“片场。让你等雨停你就等，连电话都没打一个过去。”
“嗯……”方成把腿伸直，不急不缓地说，“着急也没用。需要我的时候，他们会打来的。”
“这样啊。”
方成点头，看程放不再问他话就继续低头沉默。
阵雨带来的凉气从门窗渗进来，方成突然觉得很冷，打了个寒颤。他今年身体不太好，上半年一直在喝药，下半年因为拍戏累了一段时间，喝的那几百碗汤药被消化得干干净净，一丝热气儿也没留下。
“啪”的一声，一团黑色迎面砸来，方成下意识抓住，才发现是一件衣服。
“借你穿，一会儿又晕了。”
“不用了，你会冷。”方成把衣服递回去，刚脱下外套，程放的手臂还是温热的。
程放倾身，抖开那件棉质外套，把兜帽反扣在方成脸上，“帽子戴上。”
方成张开嘴正要说话，一口热气喷在布料上，又暖烘烘地扑回他脸上。一片黑暗中，方成觉得脸有点发烫。他手忙脚乱地扯下衣服，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慢吞吞地穿上。
“头发乱了。”
闻言，方成去抓头发，程放却故技重施，又把帽子从后脖子扣到他脑袋上。方成的手被撞掉了，下意识抬起头。
程放满意地指着他，“看着还挺乖。”
方成扒拉两下帽子，别开视线，“谢谢。”
程放玩够了，安静下来，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望向斜对面的钢琴。
“弟弟，你讨厌钢琴？”
方成缩回腿，不知道怎么回答。但程放并没有跳过这个问题的打算，等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盯着他。
思索许久，方成回答，“不讨厌。”
程放似乎有点意外，总是狡黠转悠着的眼珠也停住了，“……那你怕钢琴？”
“……嗯。”
程放的声音低了些，“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
程放不再追问，只是又说了声对不起。
“你刚才已经说过啦。”
“这次是替钢琴说的”，程放重新望向那架琴，“它不是故意的。”
他的神色平静下来，一直展露的活泼劲儿不知何时消散了。方成抿唇，正打算说点什么，兜里的手机却响了。
方成拿出来，看了眼屏幕，没有立即接听。
“接啊，看来有人需要你了。”程放的声调恢复明亮。
方成看他一眼，然后接通了电话，“喂，妈妈。”
“对。嗯……往西，走路半小时的样子……有一家乐器店。好，对不起。我等你。妈妈，开车小心。”
方成挂了电话，换了个方向坐下，让自己面朝玻璃门，能第一时间看到方曼若的车。
“妈妈跟着你拍戏啊？”程放问。
“嗯。她很辛苦。”
“你会红吗？”
方成想了想，“不知道，很累。”
“可赚得多啊。”
方成又想了想，“不知道。”
程放乐了，“你怎么入行的？听上去你并不想演戏。”
“嗯……”方成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问题，隔了许久也没开口。
正在这时，一辆白色的汽车在门外停下，程放看到一个美艳的女性打开车门，撑着黑色大伞急匆匆向店里走来。
“小成！”美艳女性走近了，程放才看清她美而不艳，轮廓鲜明的脸蛋搭配着圆眼厚唇，生气的神态也挡不住其中娇憨。
方成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方曼若抓住了手臂，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她语气很紧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方成握住她的手，“我只是调整一下状态，没想到会下雨。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方曼若这才注意到店里的另外两个人，向他们匆忙点了点头，就拉着方成出门，“走，我们回去。”
方成被拽得重心不稳，跨大步子跟着往前走。注意到被扯变形的袖子，他反应过来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等一下，妈——”
但方曼若不由分说地撑起雨伞往外走，把他塞进车里。
程放望着远去的车屁股，若有所思地咂咂嘴。
方成上了车后，方曼若没再说话，专心地开着车。方成悄悄看了她一眼，直觉那并非镇静的表情，只好在心里叹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果然，仅仅几分钟后，方曼若开口了，“小成，妈妈今天发烧了，去片场却发现你不在。”
方成安静听着。
“你知道的，妈妈只有你了。”
“妈妈知道你也难受，但你亲口说过，你喜欢演戏啊！”方曼若转头看着他的眼睛，方成避开了。
“当时妈妈也不同意，是你自己说要试试的。那现在，妈妈只有你了，你能为我再试试吗？”
“我知道你演不出来你着急，可……可你再努努力就可以了，你以前不是演得很好吗？”方曼若开始带上哭腔，“你跟我发过誓，说不会逃跑，你记得吗？”
方成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起码这一部戏，拍——”
“我知道”，方成不想再听，“我会拍完的，妈妈。”
听到这句话，方曼若才止住眼泪，重归平静。
汽车又缓速行驶了几分钟，在方成将睡未睡的时候停下。
“到了，小成。”
方成睁开眼睛，发现车停在了酒店。
“天阴了，李导说你那场拍不了，让你今天好好休息。”方曼若摸摸他的额头，“回去睡吧，妈妈给你熬药，睡醒了喝。”
“好。”方成歪过身体解安全带，让脑袋离开方曼若的手掌。
回到房间后，方曼若直接去了厨房，方成则回到卧室。他确实累了，想好好睡一觉。伸手去掏手机想跟李亚明道歉，却摸到什么东西扑簌作响。方成想起来，这件外套是程放的。拿出来一看，是一小块巧克力。
方成把巧克力摊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饿，把它剥开吃掉了，然后把包装纸重新塞回口袋里。
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方曼若把熬好的中药端过来，是温热的。看着方成喝完后，方曼若才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她离开前嘱咐方成，明天有七点的早戏，她会开车送他过去。
方成答应着，目送她回隔壁的房间。关上房门，方成在小沙发上窝了一会儿，起身去拿剧本，看明天要拍的戏。
给李亚明发短信道歉时，他通知方成明天也是阴天，今天的戏还得往后延，明天按原计划拍摄。方成翻到对应的页数，一遍遍读着台词，确保把它们都记在脑中，希望明天的拍摄能平安无事。记熟了台词后，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模拟走位，一个个动作地设计“杨捷”的反应。
杨捷很骄傲，喜欢主动争取，还有点傻。就算犯了错，也会让人觉得他只是还没长大，然后原谅他。他就是有这个本事。那么，他的神态动作应该很丰富，有许多讨人喜欢的小习惯，还喜欢开玩笑，浑身上下生机勃勃。
方成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经常想不到该怎么去表现他。如果有一个范本就好了，方成想，这样就可以直接模仿他的举止。可他周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新的人了。
自然而然地，方成想到了程放。他还穿着程放的外套，每次把手揣进衣兜里都摸到那张糖纸，让他对程放很好奇。五年来从没有哪个人对他说，方成，我替摄像机向你道歉。
方成想，我得把衣服还给他。
他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依靠下午的记忆向安东街西走去。天黑了，街上的路灯不够亮，淡淡的光晕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居民楼的灯火衬托着另一侧的沉静海面，让他觉得很奇妙。
酒店离乐器行近一些，这次他只走了二十分钟。但大胡子老板已经离开，紧锁的卷帘门横亘在前，隔绝了店内的状况。
方成试着敲了几下。卷帘门哗啦作响，但没有芝麻开门的迹象。
看来大胡子paul和卷头发程放，只是偶然跳进他漫长生活中的两个音符。
他把手揣进兜里，摩挲着那张糖纸，倚着门站了一会儿，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