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
几天后,中秋佳节如约而至。
奉天皇宫灯火通明,处处衣香鬓影,今日宴会上来宾都是身份尊贵之人,出席的皆为皇亲国戚,还有来自翰天的慕容修和使臣,连久居宫中的太后都出席了,规格已是非同凡响。
太后久伴青灯古佛,从来不许任何人叨扰,她与堇容慈爱地说了一会话,又与堇凌、堇言、堇玉等依次见了面,见到堇色时,太后恍惚了一下,“嘉儿?”
堇色跪地深深一福,“皇祖母。”
在清明谷时,李嬷嬷经常跟她提起这位太后,说她的小时候,皇祖母便是抱着她长大的,自然是对她万分疼爱,她出宫时,太后也曾劝诫皇帝,伤心的病了一场。
太后一听,沟壑的皱纹便堆起了慈祥的纹路,“回来就好,来,坐到皇祖母这里来。”她细细端详了堇色一阵,眼角微微湿润,“多年不见,竟出落的如此标致,真不辜负容妃的苦心啊……”说到容妃时,她脸色的皱纹便凝固住了,良久低低叹了一口气,“过来坐吧。”
堇色坐到太后身边,朝身边的堇容颔了颔首,随即视线便落到大殿的金柱旁,几乎是一眼,她在一众铁甲红裙中便飞快地认出了无萧。
那里是侍卫宫女待的地方,他的身量和容貌在一众侍卫中出类拔萃,似是有感应一样,无萧亦是恰巧向她转过头,朝她挑眉飞扬一笑。
堇色凤眼弯弯,眼中染上了点点光彩,堇凌不知道她为何在笑,但那素来冷淡不显山水的美人确是微微弯起了眼睛,笑容就像冰封的雪地上一朵初融的寒冬腊梅,哦,原来竟还有两个梨涡,小小的,像载了一些绮迤的美梦似的。
人流如织的衣香鬓影中,那惊鸿一瞥的笑容就这样被堇凌饶有意味地举起酒盏,化在了美酒里,然后一饮而尽。
皇帝坐在最高位,举起手中的盘龙酒盏,目光略过众人,“今日中秋佳节,诸位齐聚于此,一同共襄盛会,定要尽兴而归!”
在座的各位均举起手中酒盏,“奉天国泰民安,是我万民之福,多谢陛下!”
皇帝拍拍手,一众盛装的舞姬随即从殿门流水般进入,琴姬在大殿两侧落座,优美的琴瑟之音便飘扬而来,舞姬开始翩翩起舞。琴舞和鸣,熏香阵阵,大殿内处处灯火通明,恢弘富丽,无不展示着奉天的繁华与鼎盛。
酒过三巡,慕容修缓缓起身,优雅朝皇帝一揖,“陛下,小王从翰天带来了一绝妙歌姬,此女声若天籁,绝妙无双,特来为陛下助兴。”
皇帝闻言,慵懒眸中透出兴致,“哦?二皇子有心了,那朕可要好好聆听一番。”
片刻后,一碧蓝水裙的女子款款步入殿内,向高台的皇帝柔柔一福,“陛下万福。”声音婉转清冽,似勾着袅袅的回味之音,一出口便真让人酥了半边身子。
“叫什么名字?”
“香兰。”
“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倒是人如其名。”皇帝眯了眯眼打量她一下,“开始吧。”
香兰凝了凝神,微扬起优美的脖颈,朱唇轻启,灵动的声音便在殿内悠悠荡开,绝妙的声音百转千回,如同一道冷冽禅静的溪水汩汩流淌在心间,那低眉婉转处,又有欲说还休的余味与缠绵,柔肠寸寸,似是说不尽的绮迤,又像是一个虚幻的美梦,一时间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那声音,无愧为天籁。
一曲结束,众人半晌没了言语,静默中皇帝开头鼓掌,“甚妙!”众人皆清醒过来,纷纷赞叹香兰的歌喉。
“二皇子的歌姬,歌声宛如天籁,今日一听果真是名不虚传。”
慕容修微微一笑,“多谢陛下夸赞。”
立在皇帝身边的国师也笑道,“这般美妙的歌声,独唱实在可惜,如若有其他表演交相辉映,想必更是绝妙无双。”
“嗯?”皇帝眉头一挑,慵懒的目光慢慢朝高台下望去。
大殿内一片安静,众人皆屏息以待,皇帝的目光扫过善筝的皇后、善舞的锦妃、善笛的淑妃,最后扫到默默坐在太后旁边的堇色,定住。
“既如此,那便让长公主一舞助兴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微微变了脸色,香兰也脸色一凛,跪地道,“奴婢身份卑贱,怎可与公主同台表演,陛下切莫折煞奴婢,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长公主,你可愿意?”皇帝不理她,只看向有些发愣的堇色。
堇色缓缓起身,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儿臣……”
“既无异议,便退下准备吧。”
皇帝摆了摆手,随即几名宫女便自皇帝身后而出,柔声将堇色“请”出了殿外。
无萧望着那一道离去的纤弱背影,又看了看高台上神色微醺的皇帝,冰冷地皱起了眉头。
大殿之人皆静默地等待着,所思甚多,尤其是那些不在宫内的朝中重臣,心中更是疑惑重重。那长公主回宫一事极为低调,又无任何风声传出,何况她生来不详,想必宫中自来不喜,陛下今日让她在众人之下公然展示,意欲何为?
“这长公主久久不出,莫不是临阵脱逃,还是要惊艳四座?”
这么一说,众人便打起了十二分兴致,倒是要看看那个十七年未见的长公主殿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过了片刻,有裙矩飘飘。
笛声自殿门飘来,众人循声望去,六名粉色衣裙的舞姬款款向殿内走来,莲步轻移间,手中轻纱飘舞如飞,所到之处片片绯色花雨落下,引起香风阵阵,似一场绮艳的梦境,舞姬各执华美团扇,均是身姿如柳,面色如三月桃花。
众人被缠绵的香气默住了言语,纷纷注目。
行至殿中央,粉色衣裙的舞姬向四周扩散,便现出中间一名绯红色修长身影的女子。
女子一袭红衣曳地,乌发如墨,身姿曼妙,舒展的手腕执起一方团扇,半遮不遮住容颜,只那半张面便可引人无限遐思,众人屏息以望,只等那团扇落下。
笛声悠扬婉转,片刻后,团扇缓缓拂下,露出了那一张惊鸿落梦的容颜,眼若黑曜,唇似朱砂,一眉一目皆是上天最完美的雕刻,眉心处的三瓣梅花烙尤为魅惑,偏那深楚冷淡的气质又压住了红衣的俗媚,于是那像鲜血一般艳猎的红色,穿在身上却有一种别样的魅惑与妥帖。
她的美貌从未如此的有攻击性,又如此的令人震撼。此人何人?正是奉天临嘉公主,堇色。
无萧目光紧锁于她,抿唇不语,幽深的眼底便似被那猎猎红衣灼伤了一般,也燃起了燎原火焰。
堇色站定,无视众人各异的神色,淡然地朝皇帝福了福身子,举手投足,尽是一派高数不胜寒的矜贵。
皇帝从愣神中缓过神,扬了扬衣袖,示意开始。
香兰也缓了过来,识相地退到一旁,轻轻地唱起来,缠绵的歌声响起,堇色垂眸,长臂一展,舒展开腰肢。
她皓月般的手腕滑落开衣袖,露出莹白的盈盈一截手臂,轻轻将团扇挡在眼前。随着歌声,她步履轻盈如蝶,衣袖随着微步拂动,团扇悠悠地摇晃,露出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睛。
她的身姿随着团扇而转,绯色的水袖随即舒展来,随着盈盈摆动而起舞,翁口一般的腰肢被束腰更显盈盈一握,一举一动间,环佩叮咚,悦耳婉转。
玉足游曳在殿中央,团扇盈盈于眼前,沉腰、落肩、摆胯,缓步轻摇间,步步生莲。
六名舞姬轻飘飘舞在四周,粉色水袖飘盈而落,似流云若雪,而中间红衣的她宛如从最深的烈焰中走出的女神,身姿曼妙,容颜无双,一颦一笑便可霍乱天下。
一曲将至,堇色盈盈起腰,团扇轻摇,玉足轻点,终于将团扇拂下,定身。
她微喘着,明明没有笑,清冷的面色教舞姿染上了薄薄一层绯色,更显妖娆动人。她久久定在中央,心里默默想着应该没有跳的太过失败,只不过这半晌安静的气氛令她忐忑。
漫长的寂静令她不安,她轻轻蹙起眉头,攥紧了手心。
“甚好!”片刻后,皇帝赞了一声,然后席间便响起了久久的称赞声和掌声,比刚才香兰独唱一曲更甚。
堇色呆怔了片刻,轻轻环了一下四周,正巧对上台上堇容赞赏的眼神,他点点头,冲堇色微微一笑,堇色也朝他莞尔一笑,目光随即便朝金柱旁望去,那个玄色的颀长身影不知何时,却已是不在了。
她眸中略显失落。
“长公主国色天香,舞姿无双,真乃人间绝色。”慕容修举起酒盏,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的,看向堇色的目光多了丝撩人的微醺。
堇色一贯性子恬静无波,众人的赞扬和议论她只一笑带过,便朝皇帝一福,“父皇,容儿臣暂且退下更衣。”
“慢着。”皇帝并不急着让她退去,他把玩着盘龙酒盏,目光定在依旧站着的慕容修,又看了看低头的堇色。
“二皇子,你觉得长公主如何?”
“长公主才貌双绝,姝艳无双,自是世间不可多得。”慕容修说着,放下酒盏,郑重朝皇帝一揖,“陛下,小王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慕容修俯着身,温煦的面色顿了顿,缓缓道,“求陛下,将长公主殿下赐予小王。”
一句话,将殿中喧闹的气氛重归寂静。周围一切都安静了,只听得慕容修温和的声音继续款款道,“小王来此奉天,便对长公主殿下一见倾心,如若陛下能够将长公主殿下嫁给我,小王必定对她终其一生,唯她一人。”
太后欲言又止,皇帝摆了摆手,她便叹了口气,噤声了。
皇帝面色装出几分惊讶,叹口气道,“长公主是朕的第一个女儿,是奉天一人之下的公主,这般让朕将长公主许配给你,朕心中,可很是不舍啊。”
“陛下有何条件,小王必将竭尽全力为陛下办到,”慕容修转头看了堇色一眼,“只要陛下能把长公主殿下嫁于我,小王必定竭尽所能。”
皇帝眉头一舒,心中已是胜券在握,“如此盛情,朕不能就这么擅自做主,也得问一下长公主的意思,长公主,你可愿?”
见台下无人回应,皇帝蹙眉,又叫了一遍,“长公主?”
片刻,堇色呆愣地抬起头来,出神地望着高台上的皇帝。
他慵懒倚在龙椅上,一袭明黄映在她的眼里,竟是如此的刺目。
原来,这一切,都是利用……
让她学舞,不过是拿来骗她的借口,只为了能在今天让慕容修垂青,然后求娶于她。
回宫后,父皇从不曾看望过她,对此她并无怨言,心里依旧把他当做德高望重的父亲。得知父皇中毒,她便日日为他研究汤药,调养身体;父皇偶尔给她的恩赐,她受宠若惊;他让她学舞,她便也卖力地学习,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她从不怨恨于他,也期冀过他能够多看自己几眼,心甘情愿地对他付出,可转眼间,竟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抛弃,作为一枚利用的棋子。
可悲!可笑!可恨!
堇色痛苦地闭起眼,从未有如此心灰意冷过。
“长公主殿下,你可愿?”慕容修温柔的声音传来,动情地看着她,“我曾经对您说过的话,我都作数。”
他会带她去看翰天的绝美景致,日后,他成了皇帝,那她便是他唯一的皇后。
堇色抬起头,望向台上面无表情的众人,他们位高权重,他们冷冷而坐,冷眼看着,而她自己正置于冰冷的漩涡中心。
那些人的眼神中有错愕、有不舍、有怜悯、有痛快,她目光茫然掠过他们,无意识地转向金柱。
皇帝让她应,她怎么能够不愿?
“儿臣……”
她看向那抹早已远去的身影方向,嗫喏着唇角。
她早已明白自己的结局,从一开始,她就很明白,可是如今到了面对之际,竟生出了悲悯的不舍来。
自己如今,究竟是在不舍什么?
愿意两个字,仿若重于千钧,就是无法宣之于口,她目光留恋地徘徊在那金柱之上,自己到底,还在挣扎什么?
“那么,就这么定了。”皇帝似疲倦极了,不耐地拂了拂手,无视掉堇色抬头错愕的目光,“行了,长公主,你先退下更衣吧。”
。
离开了欢谑的大殿,堇色几乎是仓皇的、六神无主地逃离而去。
她面如白纸,眼珠漆黑一片,像是停止了转动,一袭猎猎红衣如今竟衬的像一个孤魂野鬼。走出了大殿,虚浮的脚步几乎是越来越快,她不知行到了哪里,就连侍女们不知何时都消失了也未发觉,就这么无方向地走着,一直走着,直到踩到了裙角,一个踉跄,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下跌去,腰肢却被一双健壮的手臂一把捞住。
“姐姐,没事吧?”
狎玩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堇色怔怔抬起眼睫,便对上了堇凌那一张似笑非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