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溯源(四)
走进这间略显拥挤而又杂乱无章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堆积如山的书籍、地图和信件。它们层层叠叠地堆放在一起,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书山,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在这些堆积物中间,摆放着一张老式的沉重木桌,表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显得古朴而庄重。
木桌旁边放着一把破旧的折叠躺椅,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但依然坚固耐用。此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静静地躺在椅子上,他微闭双眼,双手轻轻搭在胸前,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所以……你本意是想验证你爷爷的故事的真假?”老得不成样子的程醒轻轻笑着。韩安安点头。
“你从课堂上了解到你的导师的老师是当年那几座水库的设计师,所以你想来找我……我明白,我明白。那些你听到的故事,人为鱼鳖,虫疫四起,全是真的。你要……记住这些。”程醒喘着粗气说。
年轻的后生坐在垂垂老矣的工程师面前,他为了一个儿时听过的故事而赶来,想听听全世界最清楚这次灾难真相的人会怎么说。
“台风‘莲’,于7月底在太平洋上空形成,7日进入宁汝,在宁汝西侧被山地阻挡;导致本就浩大的雨势更疯狂了。”
“但比起天灾,人祸更触目惊心。8月4日前,宁汝一带不仅无雨,反而有严重的旱情,为了支援农业生产,大小各个水库都在蓄水,所有溢洪道的闸门全关闭了——更何况,由于水库扩建后库容量大,可以说五十年代末到当时基本没怎么用过…… 甚至在暴雨的前两天,泄洪道也没有打开,直到7日,雨势不衰反盛;单日降水打破了世界纪录……竹桥的水位超过了警戒水位,直到这时,人们才想起开闸放水。但是…但这时候,泄洪道的闸门因为多年没有打开,已经锈死了……这时再用炸药炸开闸门也来不及了,竹桥水库完了,下游的水库来水量暴增,最后…全完了。”
老人耳边幻听着,似有阵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隆隆的雷声如战鼓般在这间破旧不堪、饱经沧桑的老屋子里回响着。仿佛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建筑彻底撕碎一般,每一声都让人感受到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威严。
而那位坐在窗边的老人,则静静地凝视着窗外那片被暴风雨肆虐的世界。他那双原本就有些昏花的眼睛此刻更是充满了泪水,泪珠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缓缓滑落。这位风烛残年之人心中满是无法言说的痛苦与哀愁。
“请告诉中央,宁汝全境受灾严重,现在泄洪不畅,全地区上百万人全在大水里泡着,求你们如实上报,求你们了!”
记忆中的自己双眼血丝密布声哑如枭,面前是水电部的钟英和国务院的齐冬,两位大领导方才在直升机上盘旋着看了一周,现在正在开会决定是否炸坝救人。
之后,自己又被接上飞机送到了北京,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大人物。他们都面容严肃,说着很多强硬又正式的话。而他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字:“炸坝,炸坝!”
所谓炸坝,是指炸开下游的阜台闸,让难退的大水向东泄去,让宁汝重新露出,重见天日。得到批准的他火速赶了回去,连 觉也顾不得睡,就往阜台闸赶。
周围的地全被淹了,他,中央特派小组,省委乃至前来爆破的部队都坐着船;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耳边没有蝉鸣鸟叫,只有蚊蝇群的嗡鸣。水腥和泥腥味扑鼻而来。来自武汉军区的爆破部队乘船前去安放着炸药,正在这时,不速之客来了。
来的是邻省方面的有关领导,为首的正是下游其地区的地委书记。这个书记当着一干中央和省内领导的面仍十分强硬,不肯让他们炸坝,理由是下游的群众不愿转移,更不愿炸坎。更有甚者,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喊着要死在乡土上,这会儿还有人没撤……
一干领导很快开始唇枪舌战,邻省的干部没有理会火冒三丈的中原方面领导,只是一个劲儿的诉苦。自己也是穷地方,也是农业大省,这个口子一炸,很多地方就成白地了。
正在争吵纷纷的时候,程醒一个箭步冲了出来,一把抓住那个诉苦的地委书记的袖子,指着闸前茫茫的黄水,声音尖利地问:“如果水淹了安徽的地,你可以算在我们头上,可如果水里泡着的人都没了,算在谁头上?”
这一番。可是把对方问呆住了。一肚子火气的齐冬面如寒霜地下令, 炸开!
夜晚10点半,一声如雷巨响,12吨炸药猛烈地爆炸,一向坚固的阜台闸出现了巨大的缺口,被死死束缚了七天之久的洪水立刻向东扑去……前来阻拦炸坝的地委书记一边哭着一边走远了。
程醒看着远去的黄龙,突然想到,如果竹桥和小石滩水库的库容更大,更坚固,或者如果泄洪道可以正常打开,或者如果早点用炸药炸开闸门,结果会不会……
“可后来我又觉得,不会有什么区别。”老人无力地说。“我们需要一个科学的指水利指导思想,需要更准确的天气预报,需要更稳定的通讯,需要很多很多…可那些我们都没有,每一个环节都出了问题。于是,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年轻人站了起来,礼貌地鞠躬告别。程老这个级别的老工程师,他是托导师的面子才能见上一面。走时他带了一本老人写的书,《治水之道》,算是他的半部回忆录。
韩安安走出家属院,秋风萧瑟,寒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