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到故事的起点
当我们日复一日身处某个固定环境时,就会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但在离开后很久的某一天,这些曾极为不在意的景象,就会换一种容貌,变成敝帚自珍的小事情,比如年少读书时教室里一切无声的装饰。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你们会明白学校颁发的流动红旗,并不是为了记录荣誉而存在的,它存在的理由是让你们记住曾一起努力过的点滴,或哭或笑的难忘瞬间。贴在墙上毫不起眼的世界地图,或许你们都没有好好看过,但每张地图上,都饱含老师们的骐骥,希望你们长大后都能去拥抱更宽广、更精彩的世界。每个月更换的板报,用粉笔书写的文字,用粉笔绘制的图案,是希望你们能明白,其实一支笔就可以勾勒和表达一切感情,成年以后的复杂社会规则,你们不用通通学会。还有班级墙上贴着的校训,‘严谨、勤奋、谦虚、乐观’,当初老师强迫你们必须背下来的这8个字,其实和学校章程无关,有关的是对于人生最基本的态度,在未来,它们将以更立体的方式呈现出来。最后,我代表全体老师,再次庆祝你们六年级毕业!你们的人生,终将精彩无限!”
2000年7月,春川第二小学毕业典礼。
当年在烈日下的操场上,校长这段冗长的发言,让许多同学苦不堪言,学生们最初还能迎着刺眼的阳光眯着眼睛看着校长,好像虔诚的信徒那样,但随着日头越升越高,大家渐渐没了耐性。
樊柔晶的皮肤晒得通红,她皱着眉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林右真就站在她的前面,她能通过气息感受到樊柔晶的烦躁。
本来排列得安静整齐的队伍,慢慢松散开来,梳着马尾的李莎莎和同排的男生小声嘀咕考试成绩的事情,瘦弱的孙乾,本来头发就又细又黄,在这样的阳光下头发就被晒得更黄了,像是戴着一圈金环色的光晕。
这是六年级二班的场景,旁边六年级一班的队伍里也传出阵阵低和弦噪音。
学生们和小蜜蜂似的叽叽喳喳,班主任偶尔走到队伍中间提醒大家保持安静,但和以往比起来,毕业典礼上的老师也温柔了很多,分离的计时器悬挂在他们心里。
站在队伍后面的江宁格外显眼,不只是因为他俊俏的脸庞和身高优势,更因为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他居然为了典礼最后的钢琴表演,穿上了合体的西服,打上了精致的领结,并且一直保持着最初的站立姿态,只是偶尔,他的目光也会开小差,他看到一只绿豆蝇在樊柔晶身边飞来飞去,樊柔晶不耐烦地用手驱赶着,但似乎动作无效,绿豆蝇一直盘旋在她身边,她没好气地左看看右看看,江宁觉得她傻乎乎气冲冲的样子特别可爱。
学校被包围在一片平房区内,每周升旗时,如果升旗手不能在国歌播放完毕时正好把国旗升到顶上,那么操场上会有10秒完全安静的时间,不过,这样的安静不经意凸显了另外一种声音——紧邻学校围墙的平房内,某位老爷爷高声唱着的《四郎探母》。
在林右真的印象中,这个声音陪伴了她六年,有时候上课也能听到这位老爷爷吊嗓子的声音,最初她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戏,还是一次在课堂上,老师听到后随意讲出来的,她记得老师对他的评价是“字正腔圆,韵味十足”。
虽然只是一堵墙的距离,但林右真当时从没想过要见见这位老爷爷。她也是好奇他的相貌的,但又觉得只要能有他的声音一直陪伴自己,能一直拥有这样一种熟悉又安全的感觉就足够了。
升入小学高年级时,她想,也许每天都会和这位老爷爷擦肩而过,只不过不知道他的长相罢了。
有很多次她在和樊柔晶回家的路上,总会说起内心对这位神秘人物的看法,她觉得老爷爷个头不一定很高,但是精气神一定饱满,他的家里一定有很多戏曲磁带,最重要的是他一定有一台很棒的收音机,而电台节目他一定只收听戏曲类的,他家应该摆放着实木桌椅,墙上挂着字画,他的老伴儿应该拥有最慈祥的笑容,她顶着卷发,模样和善。他们还应该有一只白色的猫,老爷爷唱戏的时候,那只猫就会懒洋洋地趴在老奶奶腿上,老奶奶一边听着老爷爷唱戏,一边抚摸着腿上的猫咪。这场面,会比春天的阳光还和煦。
每当林右真对此高谈阔论时,樊柔晶都不舍得打断,虽然听了很多次,内容也基本一致,但她依然会认真听完,因为对于在班里沉默不多言的林右真来说,能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让樊柔晶觉得莫名安心,以她不长的人生经验来看,活泼的人都是快乐的,而沉默的林右真一定有很多的不快乐,比如她总是低着头走路,在班里不敢讲话,回答问题时声音比蚊子声还小,同学并不喜欢和这样沉闷的人在一起,老师也仿佛不是很喜欢她,因为她学习并不好。
樊柔晶心疼她,所以总是在林右真面前扮演大姐姐的角色。性格活泼的樊柔晶,很受大家喜爱,但她似乎并不太想扩大自己的交际圈,六年来上下学的路上,学校的课间,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她和林右真两个人。还有另外一些时间,便是有江宁在的时间。
如果把祥营街当作故事的大本营,那么营主就是樊柔晶,从出生开始,她就住在祥营街,江宁和林右真都是后来搬家到这里的。
都说人的姓名和性格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樊柔晶怎么看都和温柔没关系,甚至还有小男孩打趣说:“你这么野蛮粗鲁,怎么叫那么一个温柔的名字啊。”显然她听完并不想回答,而是用了中等力度的手劲儿拧了男孩的脸颊,弄得她在男孩界“一姐”的位置更稳了。
那时的樊柔晶从不和女生玩儿,所以什么过家家,装扮洋娃娃或者跳皮筋她都不放在眼里,想找樊柔晶的话,一定是在男生堆里。小学之前,每天玩儿到最晚回家的总是她,和男生一样,总会把衣服和脸弄得脏乎乎的。因此,当5岁第一次看到搬家过来的江宁时,她满脸不屑,后来她曾和林右真这样形容过对江宁的最初印象“他那双扎眼的白皮鞋就和他一样,与众不同,但却让我分外反感”。
她第一次遇到江宁是在初夏的一天。那天街上的小孩恨不得都出来看新街坊,理由很简单,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长得美丽亲切,会给每一个见到的小朋友发奶油糖,那时候奶油糖可并不多见。而且,他们一家的家具都是这些小孩没见过的,听大人说有可以制冷用的冰箱,还有电话,可以联系远在千里之外的亲朋好友,还有能发出动听旋律的钢琴,这些都是祥营街的孩子们完全没见过的,甚至连有些东西的名字没听说过。
好奇心是孩子的天性,樊柔晶当然不例外,正在玩抓人游戏的她,听说新搬来的是个男孩子,她想,也许“跟班小弟”又能多一个。但见到江宁的第一眼,她失望至极。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穿着精致的米黄色小衬衫,配着一条浅灰色8分西裤,脚下的白色皮鞋走在石灰地上嗒嗒作响。
这可不是我们祥营街的男孩,樊柔晶暗暗想着。
的确,祥营街的男孩从不讲究,他们穿衣服不考虑搭配问题,也不考虑脏不脏的问题,考虑得只是脏得还能不能穿的问题,他们的布鞋总是沾满了泥土,并不是他们的父母不想捯饬他们,而是不论给这些男孩穿什么,他们总能弄成同样脏的款式,他们就是这样不拘小节。所以最初见到江宁时,她在心里给他打上了一个大大的叉,被列进了非同盟选项。但命运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它给你的总是意想不到。
打破平静的是搬家工人不小心弄掉的天鹅绒钢琴罩,暗红色的琴罩滑落下来时,漆黑亮丽的钢琴漏了出来,一些顽皮的男孩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跑上去摸着钢琴,发出“哇”的羡慕声,樊柔晶虽然也很想过去摸摸,但她还是理性地站在了原地,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和大家格格不入的男孩,一定会看不起这样的行为,也因为她记得妈妈教过自己,不要乱碰别人的东西,她看到本来光洁的钢琴上已经布满了难看的手印。
“你要来看看吗?”发出邀请的是江宁。
樊柔晶呆呆的看着江宁,有点不相信这个小少爷模样的人竟然那么友好。
“这个叫钢琴,能发出很好听的声音,你可以过来按一下试试。”5岁的江宁再次用微笑向樊柔晶发出邀请。
这时,淘气的男生们已经使劲按响了奇妙的黑白键,江家大人和江宁都没有阻止,而是笑呵呵地听着男孩们那不伦不类的弹奏,似乎他们觉得既然音乐属于全人类,那么区区一架钢琴又有什么不能分享的呢。樊柔晶慢悠悠地走到钢琴边,她没有一通乱按,而是用右手的拇指不停地弹着“do do do”,她觉得这一切很神奇,不经意地笑了出来。
“你可以这样弹,这几个音符串下来,就是《小星星》这首歌啦。”江宁主动拉起了樊柔晶的手,在键盘上按响了“do do so so la la so”,樊柔晶第一次在一个男孩旁边脸红了。
“你叫什么?”江宁问。
没等樊柔晶开口,旁边的男生先开口了:“她是我们老大,打人可疼了,叫樊柔晶。”一旁的樊柔晶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收起了温柔的双眼,转头使劲瞪了一下这个不会说话的男生。
男孩吓得撇了撇嘴。
“什么,叫烦人精?好可爱的名字啊。”江宁看着低下头,脸红红的樊柔晶。
很多年以后,樊柔晶曾问过江宁,为什么当初那么主动找自己说话。
“当时所有的小孩都围过来了,只有你没有,所以我觉得一定是他们都欺负你了,才让你那么孤单。”
原来我们在意一个人,是从在意他的孤单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