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战争
电话两端变得安静,援朝跳进程凉怀里,软软糯糯的叫了几声。
“听奶奶说,今天是你的毕业典礼。”
“嗯。其实还没有结束,很无聊,我提前溜走了。”
毕业答辩被程凉中途搞砸后,她接受了十分严厉的批判。盲审成绩第一的论文倘若被延期毕业,对学校的名声不好,所以她十分幸运的得来了二次答辩的机会。
不过这些陆明舟都不知道。
毕业典礼举办在工学楼门前的一处广场,天气很热,刺眼的光直直射到人头顶,程凉忍着强光抬了抬眸,眼前蠕动着一堆黑乎乎的学士帽,像是点点密集的黑蛆,程凉只觉得有些犯恶心,喘不过气来。
索性提前退场。至于学位证和毕业证,她拜托薛颖帮她代领。
“陆明舟,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陆明舟心虚的笑了笑,“好端端的,我能出什么事。”
程凉思考了几秒钟,思考的结果是可能自己真的想多了。
一个人的声音在高负荷的工作下显现出疲惫低沉,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她选择忽略自己过于敏锐的第六感。
“陆明舟。”
“嗯?”
“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别太辛苦了。”
陆明舟点点头,“嗯。”
他现在可是整个医院最清闲的人,连想辛苦的机会都没有了。
“陆明舟。”
“嗯?”
“我和奶奶一起种了葡萄,架了一个葡萄藤,嗯……不过今年秋天还不能吃,明年的时候应该就可以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喜欢吃葡萄?”
“我不喜欢,奶奶也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种?”
“因为可以乘凉。”
“……”
“你那里,有葡萄吃吗?”程凉问。
“没有,”陆明舟说,“拉各斯那里才有,这里不产水果的。”
“那你也太可怜了,连水果都没得吃。”
陆明舟轻笑了一声。
“那你那里,有考拉吗?”
“没有,考拉在澳大利亚。”
“哦,”程凉被自己的孤陋寡闻逗笑了,“那有斑马吗?”
“斑马是有的,但是要在草原才能看到,镇上很少有。”
电话那端安静了很久,陆明舟问:“程凉,你怎么不说话?”
“我突然想到,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
“我忘了拍一张毕业照。”
“学士服还了吗?”
“还没。”
“那现在还来得及。”
“嗯。陆明舟,我可以寄东西给你吗?”
“当然,不过,可能过很久我才能收到。”
“那水果什么的大概是不行了……”程凉嘴里嘟囔了几句,似乎在思考要寄些什么过去。
“陆明舟,你在听吗?”
“我在。”陆明舟默不作声的,用指腹背拂去了眼中的泪雾。
“你该休息了,我不打扰你了。”
“嗯,好。”
电话已经挂断了很久,陆明舟耳朵始终抵着听筒,意犹未尽的想象着程凉会寄些什么东西给他,如果可以,他最想收到她的照片,穿红色学士服淡淡微笑的样子。
在隔离室的这14天,陆明舟对‘度日如年’这四个字有了全新的见解,死神的样貌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变的清晰,又变得模糊。
他甚至已经把那本书来来回回看了十多遍,即便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他依然还是每天只给程凉去一通电话。不然她会多心。
这场漫长的、关于生命的审判终于以核酸检测的阴性结果而结束,从隔离室被放出来的那一刻,陆明舟看着天边久违的骄阳,心里想的是,组织是不是会酌情多给他一些奖金或者补助。
在他被隔离的这段时间,组织上为这群饮食不惯的中国医生派来一个会做辰州菜的大厨,陆明舟吃了整整三碗饭,然后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午后,他是被门外几个浑厚的声音吵醒的,几个当地人在说带着口音的英语,在其中,陆明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踩进拖鞋,拖着颤颤悠悠的身体推开宿舍的门,一个雄壮的黑人戴着口罩,一手捧着一束花,一手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可可果。
一见到陆明舟,他像是见到了恩人一样扑上去,把东西朝他塞了个满怀。
“dr lu, you are my god! i would like to express my gratitude to you, without words!”(陆医生,您是我的耶稣大人,我对您的感谢无语言表!)
陆明舟还在发愣,那人就给了他一个大熊抱,直到把他勒的喘不过气,陆明舟止不住咳了几声,那人才松开。
高大的黑人泪眼婆娑的望着陆明舟,他的眼睛和他的肤色一样发亮,“that aids patient ,you treated,is my brother。”(那个你救治的艾滋病人,我是的弟弟。)
陆明舟这才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退后两步,对那人淡然回应道:“it&39;s my pleasure。”(这是我的荣幸。)
陆明舟不觉得治病救人是一件多么值得被感恩戴德的事,因为在救治的过程中他从来没有怀有过医者仁心的慈悲,那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机械的任务。至少他自己这么觉着。
陆明舟的事迹被传遍了整个小镇,当地人对中国医生的好感一下翻了十倍,每次到周末下乡义诊时,都能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可可豆,那成为了中国医生宿舍里除了木薯之外的第二种原材料,使那位来自辰州的厨师一度发愁。
这段贫瘠却充实的生活又持续了半个月,六月底,贝斯尔西北部发生了战乱,中国的维和士兵死伤惨重,卡杜纳的中国医生被遣去支援。对中国维和兵来说,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战争,对于中国医生来说,这是一次惨不忍睹的救治。
带着红十字标志的医疗车赶到时,战争刚结束了近两个小时。
六七月的贝斯尔镇没有风,没有雨,没有蓝天白云,只有一片干枯的沙漠,上面躺着歪歪扭扭的尸体,红色将他们的残躯连成一片,在漫天黄沙中形成一幅美妙的画。
硝烟还在隐隐褪去,在烈日与黄沙的交相呼应下显得有些小人得志。
一下车,就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入鼻翼,纵使是见血见了好些年,几个嗅觉敏感的医生还是没忍住,一下子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陆明舟望着眼前那片红色的沙漠,突然想到邹华在《时间饶过风》中写过一段话:人从不是人,是甘愿被禁锢的孤魂野鬼,最终都会回到地狱去。
邹华一生乐观无为,陆明舟本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写这样的话到书里,然而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