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九命十世只余魂
客栈终于迎来了真正的主人,一个脸色青得精彩的尸怪忙前忙后地吆喝小厮打扫,他表情生动,瞧见秋危进来也是既欣喜又客气地躬身招呼。
秋危摆手,示意他自个儿忙去。目光灼灼地盯着趴在桌上拨弄算珠玩的雪色猫团。
“这传闻中的鬼城,也有了人间的烟火气息。”秋危手撑在柜台,猫的胡须随着秋危的动作颤动。
白猫动了动耳朵,眼睛却没看他。
秋危耐心十足,就在边上等着。
蓝东隅玩够了算盘跳下来,化作人形,抬手停顿一下,才拍拍秋危的肩。坐到了刚擦干净的一桌,倒两杯茶水分别推到花和秋危面前。
蓝东隅能碰实物,能碰他。却叫萧三尾无法看见他。
秋危握住蓝东隅推茶水正要收回的手,掐着手腕处的脉搏。
蓝东隅没抽出去,早有预料一般看着秋危脸色渐变。
秋危不断调整手指按住的地方。
无一例外——
没有脉搏。
莫大的窒息感卷着他的肺腑,要将他僵化的器官搅碎。迄今为止他用这具身体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情绪起伏,眼角逐渐闪出泪花。
这身体容易哭,泪失禁。
逃跑的万千日夜里,模糊的景色都是被眼泪沁润过的,总是透着一扇泪窗观世。
视线模糊,他只看得到一团蓝色的影子。
秋危抹开眼泪,只想看清眼前的人。
胸口的沉闷感挥之不去,强烈的情绪也印证着他活着,而他的兄长已死。
“为什么。”
太多疑问了。
为什么身为妖族死后没有魂飞魄散,为什么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场景,为什么九条命都没了。
蓝东隅莞尔,“阿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是很久不见,每一轮结束之后,他要在冥界等待几百年进下一次轮回,身处冥界之内,自然是一直没见到过蓝东隅。
秋危死前滥杀,他有罪,他是在受刑。轮回皆为苦难,记录在末婴浮图中。领域是刘嫦娟的意识所成,这必然是蓝东隅拿去的。
兄长一直陪伴着他的轮回,看着他的苦难,不打扰,也不可打扰。同时记录着刘嫦娟的恶行。
本该层层都是他。
然而终点,也是塔顶——那扇木门前,却是连域兰馨,过岭温春。那绝世美景,乃是猫妖献命。守着他。
压抑化作实体再次重击他,秋危再次沉声询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受刑,你要献命。
“我是兄长。”
“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遭不知何时只剩他们两个,连小花也已经退到门外,秋危急促不稳的声音先震出了三分钟的沉默。
良久,蓝东隅才说:“我为兄长,没照顾好你,反要你护着我,甚至不知你为何厌憎玄灵神脉,说来好笑,连仙院的事,也是听萧三尾提起。你我血脉相连,相依为命,本不该分别而论,但我化形太晚,确实拖累你诸多。”
“没有,怎能说是拖累?”
蓝东隅没反驳也没顺应,只笑着道:“就连死后,也为了等你回来,强留世间。玄灵神脉消散后 这天地的灵气弱了许多。直到你受刑第八世,我身死而魂魄未散,这才知晓,妖族灵力已经不再可以比肩神族,死后不会魂飞魄散了。得知这件事,我是高兴的,我至少能再见你一面。”
第八世死,他如今是除开扶幼那世以外的第九世。
九命八世尽,一世耗一命。
秋危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非要献出一条命,但此时蓝东隅的语气不太对劲,一字一句,都像诀别词。
秋危着急,“你没有魂飞魄散,兄长,我回来了,不会走了。”
“是啊,等你回来,跟你告别。”
秋危有点崩溃,“为什么?”
“阿幼,记得你那老师父说过的话吗。”
十世的记忆太多,秋危思索了一会,才迟疑道:“诚阳子?”
“你身上压了东西,他说不清是什么,便说是命,其实是魂魄的执念。为首的是我这个完整的、借你残余的力量留下来的鬼魂。这些执念因为有我才能依附在你身上。”蓝东隅抬手一挥,数万残念虚体现出来,拥挤地充斥在小小的客栈里,仿佛下一秒就要撑爆这地方。
所有与他有关的生灵都有一缕残念挂在他身上,紧紧围着,叫人窒息。
熟悉的面孔就挤在他眼前,有遥桑那一世的村民,早已奔赴冥界的魂魄留下了一缕轻飘飘的残念,压在身上却犹如大山。
秋危自从上一次见过,就一直想忽略这些。把背后的重量当成了常态。
这些东西显出形来,才叫人能意识到有多沉重。
“我得带他们走。”蓝东隅道:“这是我强留下来的代价。”
“不行,你不能。你去哪?”
“冥界,我的归处。”
“那些眼里只看得到罪的东西会罚你,哥,哥!你听我说话了吗?”
蓝东隅轻笑一声,握住秋危的手。秋危以为蓝东隅动摇了,不走了,正要开口再劝,蓝东隅将手下压,做了手脚,瞬间瓦解掉他周身的鬼气。
身后的重量重重压下来,秋危被猛地往下坠,稳住身形才只是半跪在地。左手边垂下来的一匹狼形残念,右手边是遥生一家。
所爱所恨,即使是几面之缘的,皆在旁侧,与他接踵摩肩。
“我们留下的代价,不重吗?”
“不重。”
重量再度加重,前方也传来压迫感,几乎要将他的内脏都挤破,苏姌衣裳上的祥云纹丝线牵引出来,束紧了他的脖子,勒出一串血珠。
“不重吗?不累吗?”
秋危嘴角溢出血来,粘稠地滴落,他半跪在地上,将蓝东隅的手越握越紧,咬牙闷声道:“……不重,不累。”
这才是,真正的情况,没有用任何术法抵抗的情况。
蓝东隅目光柔和,道:“阿幼,就这样吧。”
秋危胸口起伏不定,紧咬着唇强撑着,“等我那么久,你舍得走?你舍得抛下我吗,哥,兄长。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舍得。我走后,你也不是孤身了,有人陪你,所以舍得。你有个好徒弟,怕自己冲动耽误你受罚,剥了自己的情绪,但剥的时候太紧张,连着半生记忆一起剥离,就放在我那管着。没了记忆,自己上了青云里,无知无觉等了这千年,直到这一世你回来,由我牵引才下来。他还一直等着你给他取名字,很好,是不是?”
“这不是理由,我会追去冥界……”
“进去了,你也找不到的,冥界的人不会帮你。”
“凭什么?我给他们当牛做马那么多年……”
蓝东隅揉了揉秋危的脑袋,又拂去他的泪,后者还被压得动弹不得,前者还笑着说:“哭的好丑。”
“为什么献命。”
“因为我是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