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凌玉(一)
我的父亲乃是赫赫威名的凌大将军,兄长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姑母是当朝皇后,表哥是当朝太子,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本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过得敬终慎始、言行慎重。
皆因父亲兄长身在沙场,说不好何时便会丧命,姑母虽贵为皇后却并不受宠,不仅如此还夫妻关系恶劣,连带着太子表哥也不得圣心,身为太子却不如其他皇子过的潇洒肆意。
我名为凌玉,是将军府嫡女,亦是独女。
幼时,我曾被姑母接到宫里住过很长一段日子,那时父亲领兵在外,兄长们随同在侧,而母亲的身子不好,三五不时缠绵病榻,在一个寒冷雪夜离世,姑母念着我年幼无人照拂,将我接到宫里住下。
刚入宫时,我总念叨着要回家去,又因在陌生地方不敢放声大哭,小手捏着袖口一下一下的抹着眼泪说什么都不肯待在凤仪宫。
姑母没了办法,哄又哄不好,前殿妃嫔都来请安了,她只好先去。
我趁无人注意,一个人躲到假山上,以为在高处就没人能找到我,宫婢的寻找声全当做听不到,来来往往的人都与我无关。
我想回家,只想回家。
最先找到我的人是表哥,他拿着一个荷叶遮挡夏日的阳光,“真是年纪小,就算要躲,也该找个凉快的地方,太阳晒着可大不舒服。”
他学着我的样子平躺下来,又拿出一个荷叶把自己的脸也挡住,然后假寐。
我这也算是小小的离家出走了吧,怎么还要陪一个呢?
真是奇怪,他连半句责怪的话都没有,我却满是好奇,“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笑笑,将荷叶往旁边挪挪,露出半张脸冲我眨眼,然后说了两个十分欠揍的字,“你猜。”
我才不猜,气呼呼的又躺下,这下宫婢们要找的人变成了两个。
他像是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个口袋拿出糕点,“快吃吧,记着,下次离家出走要带好干粮,最好再带个水袋。”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小水袋,自己喝了口才递给我。
我有点疑惑,这流程他可真熟。
“你也干过这事?”
他没再欠揍的说你猜,而是很痛快的承认,“很多次。”
“为什么?”我不解,“你的家就在这里啊。”
“可我也有很多烦恼啊。”
“你可是太子。”我不信,骗人。
他很认真的看着我,“太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烦恼,你还小,以后就懂了。”
“如何,吃饱喝足心情可好些了?”
我不理他,用荷叶将整个脸盖住,直到月上梢头。
表哥陪着我看月亮,数星星,他说母亲在天上看着我呢,让我别怕。
月光下的侧脸那么认真。
他转过来又跟我说:“玉儿别怕,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别怕?
很多人对我说过这两个字,母亲离开前说别怕,身边有好大夫还有药膳温补着,会好的,可没多久她就撒手人寰离我而去;父亲出征前说别怕,他会很快回来,让我好好陪着母亲,直到母亲去了,父亲都没能回来看一眼;姑母对我说过小玉儿别怕,姑母会替你母亲疼你爱你保护着你,可是她有那么多事忙,总有顾不上的时候。
我很想相信,却又不敢。
说永远就真的能永远么?一直又是到何时呢?
像是预言着未来,我说:“总有一天你也会离我而去的,不是么?”
表哥很肯定的对我说不会,“我是男子汉,母后说男子汉要说话算话的。”
“你总该听过的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摇摇头,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要怎么跟我一个未曾念过书塾的小丫头解释名词呢?
别说读书,我连字都认不全乎,只是执拗的认定总有一日所有心爱的、喜爱的都会离我而去,我终将会一无所有,仿佛是天注定。
我并不纠结于此,“没关系的,你能在这里陪着我就很好了。”
表哥摇头后又坚定的点头,“玉儿,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许是那夜的月亮很圆,我竟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把那刻当做永远,在心里记了很久,很久。
姑母曾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小小的我还不大懂,后来懂时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不得不承认姑母是对的,譬如我,已经不再像三年前那般思念母亲。
时光如梭,伤心难过也随之淡化,母亲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父亲的嘱托也已经不再如昨日般清晰。
我不再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在宫里一住就是三年之久,我像是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姑母身后,安静的看着她处理宫务,应对宫妃们,还有办差的宫人们。
姑母对我说:“玉儿大了,是该学着打理庶务,这些东西看着繁杂又细碎,真要处理起来可是要动动脑子的。”
“要知人善用,还要趋利避害,这其中可有大学问。”
“若是用人不当,轻则事缓效低,重则丢脸失利,总之大意不得,当要主理人心如明镜,方能运用得当。”
我静听姑母教诲,道理懂,真做起来不免犹豫再三,小心盘算着莫要出错,莫要丢姑母的脸。
我将元宵家宴的宴请名单、座位顺序、宴客的食单权衡再三递交给姑母,“姑母,玉儿仔细核验过,还请姑母过目。”
姑母先是点头,“玉儿用心了。”
而后又指出一处不妥,“嘉嫔身怀有孕,这道菜不妥,有身孕之人忌食用。”
“还有这里,大长公主的孙儿有哮喘之症,吃不得花生。”
“你还小,更从未做过,如此已甚是难得。”
姑母又指着身后的嬷嬷对我说,“你看她,在宫里当差十余年,又是掌事嬷嬷,对这些事再熟悉不过,若是你有这等人帮忙,自然不会出错,这便是身边有得用之人的好处。”
“人情往来最是繁杂,而人力有限,该多几双眼睛帮忙看着。”
我点点头,“多谢姑母指点,玉儿明白了。”
“姑母掌管偌大的后宫,比之一场家宴更是费心费力,若是时时、事事都亲力亲为,当真是累身又累心,所以才需要培养得用的人,再把这些人放到合适的地方去。”
姑母很是欣慰的看着我,“玉儿真是聪慧。”
学习庶务是女子的第一要务,是女子嫁人后的立身之本,我没有母亲教导,幸而有姑母。
我学的很用心,很认真。
表哥下学之后总是第一时间回来找我,说我是女子,不能去学堂听老夫子讲学,但是有他在啊,他会把学到的都讲给我听,要我也做个有学问的女子。
“表妹天资聪慧,说不定将来会是京中第一才女。”
世人总爱弄个排名出来,什么四大才子才女、京中第一美人能上榜的确有几分特别,有几分常人不能及之处。
榜上有名并非易事。
大概堪比科考中榜的难度吧,只不过一个是坊间娱乐,一个是官方颁布。
我笑笑,“表哥又开我玩笑。”
女子多读女则女戒,偶也读些诗书以寄情,终归与男子不同,“表哥喜欢有才学的女子?”
“那是自然,读书以明理,倒不是要做多高多好的学问。”
我点点头,既是认同,也是记下了。
白日里我跟着姑母学习庶务,晚间又跟着表哥读书习字,一天到晚不得空闲,每每累极是沾床就睡。
许是过的充实,心里不再觉得空落落。
直到父亲得胜归来前夕,姑母将我召去,“玉儿,你父亲和兄长就要回来了,马上就要回家去,你可高兴?”
姑母理理我耳边碎发,“等你父亲见了,怕是认不出的,一转眼小玉儿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我盼着回家的这一天,可当它真的到来时,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大概是姑母太过疼爱我,填补了母亲的空白,大概是表哥也很爱护我,填补了兄长的空白,我已经渐渐习惯宫里的日子。
“玉儿谢姑母教诲。”我想姑母定是不舍的,我亦然,“若是姑母想玉儿了,就让宫人传口信,玉儿进宫来看望姑母的。”
“姑母,玉儿也会想您的。”
姑母应下。
出宫前夜,我与表哥坐在假山之上,脚下是涓涓泉水流淌,水声清脆,伴随着虫鸣鸟叫,抬头是柔和月光,还有繁星点点为缀。
表哥说:“给你的书要时常温习,莫要懈怠,等我有空时,可是会检查的。”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呐,上好的狼毫笔,好好练字,字帖都给你备下了。”
还检查,等我出宫回家,见一面可不容易,我不能随意进宫,他更是出不去。
我乖巧的应和一声“好。”
在月光的流淌中,我问他,“表哥可还记得曾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话?”
几年过去,长大的不止是我,还有他,褪去稚童的模样,他摸摸鼻子,“记得记得。”
“嗯,我也记得。”
静静的,谁都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