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里门清
下朝后竹上均便伏案批改文书。
除些许时候特殊叮嘱外,门房外的小黄门遇顾月裴或是竹上恒时,不用专门问安、阻拦和通传,以免打断屋内竹上均的思路和惯性。
门口守着的小黄门见两人至,弯腰礼后,便轻推房门,待他们进入后,又小心将门阖上,继续静静守着。
这两人进去,看竹上均正垂头用红小毛批阅折子,纵方才身边无人,也保持着坐姿挺立。脸上并无大表情,看着密密麻麻的字也不见多蹙眉头。
顾月裴行上前去,见黑墨有些不足,往案桌上的砚台添些水,小动静地研磨续上墨。
竹上恒提留着小竹篮,识趣地乖坐在晾好茶水的桌椅。低头瞥了眼幼鸟,幼鸟眯着眼,略显滑稽,应是破壳耗力,现正睡着。心里舒口气。又脑中继续盘结前十日做的功课。
手中正批的那本折子落下最后的已阅二字后,竹上均将红小毛靠停在白瓷笔架上。
顺平右手衣袖,看向竹上恒。
竹上恒连忙把茶水放下,起身作揖,“臣弟前来盘述功课。”
竹上均不对他晚来多做计较,语气淡淡:“开始吧。”
竹上恒平时被竹上均管束得不算多,除了功课。其他方面倒是没什么,坐姿、吃饭、交友、穿衣等都不太管,所以平日里在他皇兄面前也较为恣意;而面对功课方面的时候,他皇兄便会严肃正经许多,每每此刻,他也会知趣地收起活泼形象,认真准备。
“公文处理上,每日认真批改三级公文十册,复摩我朝善美一级公文一册;书法练字上,宋师这旬布置的钱洧(wei,三声)先生的《送侄迁麓水地前夕宴》,统共临摹三张;治国经典上,汪师已授课《合围论》第六册的第一、第二节,还有一节便可结课《合围论》;习武健身上,临师这旬未教新物,每日晨起后,监督臣弟练熟鹃鸣挽花剑的招式。”
竹上均点点头。“坐吧。”
竹上恒屁股刚落回座椅,又听竹上均话音,“《前夕宴》临下来有所感受么?”
竹上恒答:“臣弟以为,该篇佳作与钱洧平时风格不同。”
竹上均点头,示意他继续。
竹上恒:“钱洧字体风格平时端庄工整,规矩自成一派,有世家大夫浸年累月形成的习惯。然而《前夕宴》一改往常,所书风格十分契合其内容,欢欣之意绽然于字体间,排布更为随意跳脱。且内容前半部多是祝贺鼓励之词,尾端借典故教授他侄为官做事要更加笃实认真,句句恳切,令人动容。”
“饷以分士,库备有余。下一句。”
皇兄不按常理出牌,抽的是上月学的《合围论》第四册的句子,吸了口气,“盖举能将,划阶而另行嘉奖,次阶量差明异,同阶锱铢相同,以振士气。”
还算过关。
简单抽问几句,竹上均继续批改折子。
“叽”“啾”“叽啾啾啾”
幼鸟醒了,竹上恒慌乱:“哥,这是我…”
竹上均掀眼睨他一瞬,又重新将目光落回折子上。
“皇兄。”竹上恒改口,这是办公用地,竹上均要求他别总是像在外面一样习惯性的哥哥哥地叫,“这是臣弟这些时日孵出的幼鸟。”
“那好好养着吧。”
竹上恒提着篮子往竹上均案前,将篮子放在边角,“皇兄,你看,多可爱。这是臣弟打算送你的礼物。”
竹上均停下笔,“送我?”
“是。”竹上恒抿抿嘴,态度诚恳,“皇兄从小就见多识广,臣弟每每送予礼物时总觉得没有特殊含义,毕竟我能弄取来的,皇兄必定挥手便能有人送上。当然皇兄您也不是骄奢淫逸、挑剔无理的君主,臣弟、臣弟只是做个比喻。”竹上恒怕说错话,又多补了句。
竹上均听得懂他什么意思,“恩。”
竹上恒继续,“臣弟亲自孵化多日,况且火烈鸟是舶来品,难寻难见,臣弟以为,此物作为礼物,可鉴我真心。”
真是兄友弟恭,谁看不温暖。
竹上均继续批改折子,“恩。说实话。”
竹上恒擦擦额,讨好前去给他哥揉肩,“哎呀,皇兄,这不、这不上次没养好绯绯和红红嘛。”
“怕心理有负担,就甩手给我了?”竹上均扬起下巴问他。
“是、”竹上恒轻打自己嘴角,“不是,怎么可能。皇兄言重。臣弟就是看皇兄龙气大盛,孱弱幼鸟若能在您的庇护下,必会健康成长。”
“言重还是言中,你心里门清。”
竹上恒继续胡搅蛮缠,找找眼前能做的活儿,别开顾月裴,又拾起墨条,继续在明显不缺墨的砚台上研磨,“皇兄,你就帮我养嘛。臣弟都把儿子过继给您了,您往后就当带个小侄子。”
手里这卷折子改完了。竹上均慢条斯理地合上折子,递给顾月裴码放整齐。转转手腕,“整日孩子孩子的挂嘴边。我看你是想娶妻生子了。”看了眼顾月裴,继续,“我近日事忙,可以托星河给你组织场夏花会,聚聚京中才女佳人,看看你有无情意契合的,择日娶亲纳为王妃。娶妻生子,指日可待。”
“啊别。”竹上恒双手一推,又看看顾月裴,“我不要!我还小!”
竹上均睇了他一眼,“还小?还小就发狠做功课。”
竹上恒打了个颤,“是,臣弟晓得。”
“那,那鸟?”
“先放这,我替你养护时日。”竹上均态度稍放缓。
“哥~”竹上恒死皮赖脸上了。边说话人边往门口方向撤,“送人礼物哪有些许时候拿回的说法?您的、您的,我撤了。”匆忙作了个揖就打开门出去了。
竹上均看着这只时不时啾一声的幼鸟,比看到奏折还头疼。
顾月裴有眼力,捻起篮子里的一块棉花,直接往幼鸟一直朝空中张着的嘴巴里塞。幼鸟顿时不发出叫声。
竹上均缓慢转头,看向顾月裴,眼都圆了一圈,一脸不可置信。
“你以后若是有孩子,他哭闹之时,你大概也会塞个绢帕进去。”竹上均调侃。
顾月裴愣愣,又把鸟嘴中的棉花团取出。
“去给它找点吃的吧。”竹上均揉揉眉心。一来自偏远州城的折子,应是第一次被抽做一级论述奏折,所以在固定规格的折子上努力地把当地治理情况写上去,事无巨细,密密麻麻,好在字体算是工整。
顾月裴听令后,提着篮子出去。
蹙着眉心,一脸嫌弃。
沉思半响。
直接逮着门口守着的小黄门问。
小黄门为难,支支吾吾开口,“小奴只知,鸡鸭鹅可喂青菜叶子、蚯蚓青虫。”
顾月裴捂着篮子,提步快行,就轻松到了御厨苑,不见多喘。
要来一些青菜,幼鸟仍是长着嘴巴大叫,就是不吃。
“哪有虫子给你吃?”顾月裴自言自语。
不远处种菜园丁主动说,“顾大人,我们这御用菜畦专门用了蚯蚓松土,小奴挖些幼小的来!”
不一会儿,园丁就用托盘送来数只细小蚯蚓和竹筷。蚯蚓红红的,阳光照射下,它们身体透的好像只有一包水。
顾月裴咬牙切齿地在眼前现出竹上恒甩手掌柜那副嘴脸。
夹起一根蚯蚓。先吊在幼鸟上方,看它反应——幼鸟伸长了脖子将身体往上引。
看来想吃。
顾月裴再将筷子往下递递。
他竹筷尖上的蚯蚓不停卷曲扭动,两筷子摩擦几下,蚯蚓才掉落到幼鸟嘴中,张的大大的幼鸟嘴巴阖上一瞬,又张开——鸟嘴里空空如也。
顾月裴:“吃这么快,也不知道嚼一下。”又想起来喙应该没有所谓的嚼。
一只小蚯蚓又一只小蚯蚓,顾月裴倒是有了种给孩子喂奶的心境。
突发奇想能不能直接把蚯蚓丢篮子里,让幼鸟自己去啄。
可蚯蚓在篮子里蜷缩翻滚,幼鸟还是大张着口朝上空。
顾月裴叹口气:“真懒。”又夹起丢下去的那只小蚯蚓喂到幼鸟口中。
数只虫子过后,幼鸟终于似又饱意,不再兹哇乱叫,嘴巴也闭上。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着看他,身上泛着粉红,稀疏的灰白色鸟毛已经干了,夏风吹过,和蒲公英种子絮一样,滑稽带点可爱。
顾月裴提着篮子走向方才的园丁,把托盘和筷子交还给他。
园丁:“顾大人,您是说要带点蚯蚓回去养?”
顾月裴点头:“是。”
园丁:“那我去叫几个小园丁挖点大中小蚯蚓各数只,再带点泥土。”
不一会儿两小园丁就前后共用一个扁担。扁担两头是两大箩筐,萝筐里尽是掺了蚯蚓的泥土。随顾月裴身后往竹上均的院中去。
园丁在后面恭敬让顾月裴慢走,边补充一句,“若是蚯蚓不好养,顾大人不嫌麻烦,可随时遣人来御菜园取。”
顾月裴又多问了几句蚯蚓习性,“多谢。”
在离竹上均寝殿最近的小花园寻了个树下的角落,顾月裴简单比和了一下,几个小黄门就拿钉耙和锹铲把一棵树下较为湿润松软的地给清出来,倒上萝筐里的蚯蚓与泥土,盖了层腐叶和水果皮,围上矮矮密密的小栅栏,最后浇一通(tong,四声)水。
顾月裴瞥瞥篮子,里面的幼鸟又点鼓着头,睡着了。
说实话,他也羡慕这种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