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注
明石村在庆南的边缘,车子越向里走越僻静,此刻竟连路灯也没了,单行小路幽幽深深的,只有两股白灯汇在一块儿照着前方。
梁宁希心里怪没底,小时候邻居家小卖部里的恐怖片给她看怕了,这时总觉得行道旁突然就会冒出个不知是什么物种的东西来。
她板正正地以一个极为戒备的姿势坐着,眼神跟着不自觉左右撇。
陆应和没注意她这种变化,他看着她露在外头半截纤细的手臂,担心她会不会冷。
车内空调其实打着,吹在人身边已经足够驱散严寒,可他鬼使神差地就把手轻覆在她手背的肌肤上。
“啊啊啊啊啊——”
车内遽然变得不安定,突如其来的刹车让他整个人往后仰,耳膜也快被撕碎了。
陆应和被吓到了,他收回手愣着眼不敢动。
再看身边,梁宁希整个人被吓得僵直。
她觉得心脏顿时升到喉管,马上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陆应和,你有病啊!”
这是陆应和第一次从她嘴里听见自己的全名,尖锐的,几近嘶吼的,说完还喘着大气。
他不敢说话了,讪讪地看她。
呼吸声渐平了,车子也迅速向前驶。
梁宁希冷静下来才发觉刚才自己太失态了。
“陆总,对不起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太黑了,我还以为是鬼……”
陆应和倒不介意这个,反而能听她喊自己全名还有点高兴,回国之后有这样一层上下级关系在,她对自己总是很疏离,有时候,他都觉得以这样的方式让她在自己身边是不是不正确的。
“没事,”他想摸摸她脑袋安慰,又觉不太妥当,蜷着手搭在大腿上,“没有鬼,我在。”
梁宁希握着方向盘,总觉得这话太暧昧,转个念头,又感觉是自己多想了。
她从许敏玉这个百事通那里了解过陆应和的背景,绿云建设的公子哥,为了适应公司经营才下到陆亚锻炼。
这样一个养尊处优、家境优渥的人不可能看得上她这样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小助理。
应该……不太可能吧?
她索性不回答了,陆应和实在让她很难琢磨,原本她还觉得大学里选修的那点皮毛足够推测人心理了,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就在两天前,许敏玉告诉她,只要总监一句话,就可以直接算她差假。
那让她去补假条、签字,这算什么呢?
偏偏林檬也什么都不说。
刚刚也是他故意来碰她手的吧?
而且,还特意帮她过生日。
对了,说起生日,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生日是在今天?”
陆应和接的很快:“不是说了吗?简历。”
“我写的应该是十一月一日才对吧?”
“你记错了,是十一月二十五。”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
导航打断谈话,提示抵达目的地了。
陆应和把手机递到她面前。
的确是她的简历,她扫一眼,出生日期那一栏是十一月二十五。
她猛的想起来,当时谢里沃催她发简历过去的时候,她正在机场候机,理了一天行李,正是心力交瘁之时,脑袋里的神经已经被整根吊起来,所以迷迷糊糊地把该填的都填完了,她就发了过去。
好像是填了十一月二十五日。
这说明,她刚刚的猜想都被推翻了?
梁宁希故作不在意,她下车,和陆应和并肩走在一起,“那是我搞错了。”
“不是说不可能?”他却不依不饶。
“记错了嘛,记性差一点不是罪吧?”
陆应和轻笑,却也在心里松一口气。
他还没做好被她发现的准备。
“嗯,不是。”
他打开手机手电,也尽量靠她近一点。
附近是山,风吹在山壁之上有回响,凄厉诡异,偶尔还传来几声枝条碰撞的声音。
梁宁希裹紧了羽绒服,小心翼翼地四处看看。
“我怎么感觉要被你卖了……”
这地方不像可以违法乱纪,更像是要杀人灭口。
她没得罪他吧?
不就是有时候会忍不住和他互怼几句吗……
“卖你?值多少钱?现在肉价是三十一斤。”
梁宁希和他对上眼,看他满脸认真。
敢情要把她当猪肉出售。
“陆总,你应该庆幸你是我上司。”她说。
如果不是的话,她此刻就得给他“就地处决”。
“是,很庆幸有梁助理这样的得力下属,”他附和,“快到了。”
梁宁希感觉没这么害怕了,她往前面看看,视线里出现一间平房,砖瓦垒的顶,四四方方,孤零零的。
她把光给过去,但到底是太弱,看不清些什么,只依稀看见那白色墙体斑驳了一块又一块。
四野空荡,只这一间房屋,应该是拆迁过后留下的。
她跟着陆应和走,意外发现他把光打在自己的左边。
木门吱吱呀呀被推开,眼前霎时亮了。
橙黄的光线包裹整间屋,把方才的那丝诡异取代。
麻雀虽小,五脏却俱全,所有空间被有条不紊地利用,靠墙的木架子上还摆着一排又一排的泥陶,边上还有几个列在一起的转台,但和架上的陶塑不同,上面已经落了灰,看起来许久未用。
陆应和抖抖随意盖在一只矮凳上的白布,把凳面擦干净之后又去擦转台。
“坐吧。”
“哪儿来的电?”梁宁希好奇。
这儿要开发成度假酒店,在这后面不远处已经搭建工地在动工了。
那应该不会再送电才对。
“钉子户,自己扯了条电线,电力不太稳。”他指指屋顶上贯穿到窗外的一根黑线。
梁宁希坐下来,看见陆应和挪来另一个矮凳,和她隔着工具台面对面。
凳子太矮,他叉着腿,上半身微微曲下来。
“那人呢?搬走了?”
“去世了,就在前几天。”他回答,面上波澜不惊,“玩过吗?”
梁宁希摇摇头。
她手很笨,精巧的活计一向做不来。
上大学时,有一回无聊,她和张晓去大学城新开的一家银饰店打手工戒指,老板给了她们一人一份教程,步骤非常简单,定型、抛光、选图、刻字、焊接,最后冷水降温。
她自信满满,但在定型这一步就“一败涂地”。
“想不想试试?”陆应和问。
她点点头。
这都多少年了?总得有点长进。
“可是,我们这样擅自进来真的可以?”
陆应和站起来,去一边拿来一个木桶,里面是陶泥。
“围裙在墙上,你穿一下,不然会很脏。”
梁宁希看他又拿了个桶往外面走,赶紧站起来,“你去干嘛?”
“打水。”
她看看四周,虽有光了,但还是害怕。
“我和你一起去。”
走的太急,脚被凳子腿绊了一下,她“哎哟”叫了一声。
陆应和停下来等她,“慢点,我不跑。”
出了大门,依旧风声鹤唳。
取水的龙头其实没多远,就在房子右侧,也是孤零零的。
梁宁希打着手电跟上,才发现原来木门边上还有个标牌。
说是标牌,其实就是两根长钉打入墙的一块木板,上面写着花爷爷泥陶,风吹雨淋的,花字上边的草头淡了,其他字也有些看不太清。
“这家店的主人姓花吗?”她便跟着陆应和边问。
“对,一个七十多岁的空巢老人。”
水龙头上生了锈斑,打开时有些卡顿,陆应和把桶放地下,调整了下位置,直起身来。
“他一个人守了这家店几十年,终于解脱了。”
手电的光打在墙上,黑暗中,她看见陆应和的脸,冷泠泠的。
解脱,对他来说,死亡是解脱吗?
陈意在奋然从高楼一跃而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或许是吧,因为觉得见不到天明,所以也不再盼望天会亮起了。
她钻不进他们的思维里,只能作为旁观者在圈外无能为力。
“说说呗,”她伸个懒腰,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看起来,你和这个花爷爷很熟。”
汩汩的流水声未停,月光如泄地落下荧荧的光亮。
陆应和口中呵出白气,靠着墙,淡淡地说:“也不算很熟,就是照过几次面,听了个故事。”
“嗯哼?”
花爷爷名字叫花祥,祥瑞的祥,原名叫什么陆应和不知道,但听说是老爱人给他改的名。他的爱人是高知家庭里出生的,有文化,只是可惜早逝。
花祥和老伴的初遇就在这家店,那时候的花祥还是个平头小伙,他没读过什么书,也就有点做泥陶的手艺,但那时不像现在一样流行折腾什么手作,店里生意一直不太好,没钱吃饭是个大问题。村里人让花祥关张转让换个营生,但他腿脚有病,没法和村里人一样下地摆弄庄稼事。
日子一天天熬,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花祥决定把店给转让了。
花祥的老伴是在这家店贴出转让公示之后来的。
“那天,她穿着一身绿色的碎花连衣裙,别提有多好看了。”
这是花祥的原话。
是的,他对爱人一见钟情。
后来,花祥的爱人接手了这家店,看花祥可怜,便让他留下来帮工。
日子久了,二人生出些感情,没多久便结了婚。
其实这其中还有些波折,只是那天花祥抽着烟摆摆手对陆应和说:“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陆应和自然没再问。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花祥是个粗人,起名这事全交由爱人来定,爱人告诉花祥,无论男孩女孩都叫“乐知”。
乐知天命,故不忧。
她希望他们的孩子一生顺遂,没有忧恼。
文绉绉的东西花祥也不懂,只一个劲地说好。
变故就在此处,生产那天,爱人难产,最终撒手人寰。
那是他们相遇的第六年。
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爱人走了,花祥却不能堕落,他还有小乐知。
此后,父子俩相依为命,尽管经济上不算富裕,可日子过得还算顺遂。
就如同爱人说的那样:乐知天命。
可依旧好景不长,乐知在十八岁那年,闯了个大祸,和人打架,一个失手,把对方眼睛戳伤了。
村里孩子皮闹是常有的事,但被戳伤眼的是村里头水管厂厂长家的儿子,那厂长向来就看不惯花祥,觉得他一个残废能娶人家高知的女儿是耍了心机,还说他吃软饭不要脸。
厂长提出要赔钱,把医疗单子甩在花祥面前。
花祥认了,按着单子东拼西凑了两万块送上门,可对方却说钱不够,他儿子这眼算半瞎了,精神损失费、后期护理费,一样一样都得给。
“那是整整十万块啊。”花祥对陆应和苦笑着说。
对方说拿不出来的话就用他这家店做抵偿。
他如何肯?
可他一双废腿,犹如半个废人,拿什么和人家争。
是乐知主动挑梁,他说:爸,我们人穷,可志向却不能穷,这钱我去赚,这家店,你一定要替我妈守好。
乐知走了,而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梁宁希听完不由唏嘘。
“然后呢?他儿子去哪儿了?”
“坐牢,无期徒刑。”
“杀人?”
“嗯,就是那个之前被他戳伤眼睛的,”陆应和背离开了墙,把水龙头关上,提上桶,“走,进去吧。”
梁宁希思绪还沉在这个故事里,“他也太糊涂了,怎么就会把人杀了。”
陆应和看着她轻提下了嘴角,“如果有人当你面侮辱你妈,把作践你爸的照片甩出来,你会怎么做?”
不待梁宁希回答,他扭过头,眸色隐进黑暗里,“如果我是花乐知,我也会杀了他。”
她从没见过陆应和这种表情,极为狠厉的、凶煞的。
“我肯定也会生气,只是,有没有更合适的办法?”
又路过了那个标牌,梁宁希看了一眼,“花爷爷一定也不想他这么做,比起雪恨,他肯定更希望儿子能陪在自己身边。”
陆应和推开门,把桶放地上,“是啊,所以花乐和也很幸福。”
“起码,有个人在等他回家。”
暖灯照不透冷意,梁宁希发觉他又成了那株走向衰败的木兰。
“你也有啊,”她想安慰他,“家人永远会在背后托着你,也会永远等你回来。”
“不会,”他笃定,“我没有。”
木门没关实,被风吹着摇摇晃晃。
陆应和走过去关上。
梁宁希头被他轻轻拍了下,“穿围裙,我去活泥。”
……
好静好静的夜。
做泥陶原来是件这么难的事,梁宁希咬着唇手托陶胚努力想塑好型,却在下一秒成一滩烂泥,前功尽弃。
这是她失败的第三次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看来她的确是没有这方面的造诣。
反观陆应和那,陶泥仿似和他手长在了一处,想拉宽便拉宽,想滚圆即滚圆,听话得很。
他很专注,专注到头都不曾抬起。
梁宁希从没有这么认真仔细的看他。
她发现,他的睫毛很长,眼皮上长了一颗极小的痣,小到不易察觉。
嘴巴放松的时候是微张的,上面一点儿唇纹也不见。
肩膀很宽,把他后方的一格架子挡了大半。
哦,原来手指也长,指关节突出,指甲上隐隐约约透出白色的小月牙,手背上沾了泥,却依旧看得见青筋。
这样一个人到底遇到什么事了呢?为什么刚刚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说他没有家人会等待他,是什么意思?
家庭不幸吗?据她所了解,陆氏夫妻极为恩爱,共同打拼,一手创立了绿云建设。
是对他不好?
那可是他的亲生爸妈,绝不至此。
就她来说,于若芳平日里虽是个极度的刀子嘴,但在她离家的那段日子,依旧是盛着一颗豆腐心,替她劳神劳思。
哪家父母会不爱自家孩子,不疼自家孩子?
实在想不明白。
她正猜想,陆应和却开口说话了。
“在我这儿偷师?”
思绪被打断,梁宁希手又覆上那陶胚,陶泥传过来的温度凉凉的。
“是啊,我不会做,所以才看看你的怎么样。”
陆应和抬起头,“过来。”
“?”
“教你。”
梁宁希把凳子一点点挪过去,坐在他身边。
“近一点。”
凳子再挪一点儿。
好近的距离,梁宁希能听见从他鼻腔里传来的呼吸,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混乱了还是他。
“专注,看手上。”
陆应和用手圈着梁宁希的手指,给陶胚开孔。
他的大拇指就抵着她的,严丝合缝。
梁宁希分清了,是她在混乱。
“不用…靠这么近吧……”她扭头看他,下一秒两个人都错愕。
差一点。
陆应和轻咳了一声,“不是想学陶艺?”
他讲话的气息全扑在她皮肤上,痒痒的,她偏了偏头。
“你说就行了,我听得见。”
“你是听得见,但和学会是两码事。”
他看看对面转台上那坨滩在一块儿的陶泥。
“手指用力,但别太过,”他敲敲她手,“慢一点。”
果然有用。
梁宁希看着那阔开的口眼睛都亮了,她的注意力回到陶泥上,竟逐渐找出些门道。
“我自己来,我好像会了。”她跃跃欲试。
“你确定?”
“对,你松手。”
打脸来得太快,口一下子散了,柱体也歪斜了。
“这……”
陆应和摇摇头,手指又覆上去了,这次不是侧在一边,而是从后方把她整个人都给圈住。
“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