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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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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具体说起来,在柏林时,陆应和不止一次见过梁宁希。

    那是他在柏林的最后一年,所有人紧锣密鼓地忙着写毕设、改毕设,他也不例外。

    当年和他同一批进校的基本已经离开,只有他,还得留校一年——为了补齐学分。

    哦不,还有一个。

    一个慕尼黑人,因为头发总是冲天,像菠萝顶上恣意生长的刺叶,所以他们一圈人都喊他菠萝盖。

    现在回想起来,菠萝盖叫什么,他都忘记了。

    菠萝盖就住他楼下。

    所以,陆应和出门时偶尔会遇见他。

    但三年里,他们都没有过任何交流,就连眼神和表情的相互致意也没有。

    而在那一天,菠萝盖却叫住他。

    空旷狭窄的楼梯间里传出回音,一圈圈荡。

    陆应和当时正下楼。

    租的房子有电梯,只是那阵子刚巧坏了,柏林人对什么事都很悠然,检修的牌子已经放了一周,但还未见动工的迹象。

    他在拐角处向后瞟了眼,审视了一秒确定不认识,又继续向下走。

    “嘿嘿嘿。”菠萝盖见他没停下脚步,赶紧追上去。

    陆应和以为他有什么事,把耳机摘下来等他。

    “原来你在听歌啊,我还以为你听见我叫你故意不理。”菠萝盖说,声音沙沙的。

    是故意不理的,他耳机里没在放歌,只是习惯性带着。

    “嗯。”他说。

    很省事的一个字,既能回答前半句,又能回答后半句。

    他在柏林基本是独来独往,学校里人太多,杂乱,和他们打交道太麻烦,索性装在听歌。

    他又继续向下走,菠萝盖也一起。

    租的房子在八楼,幸好是下楼,才不会觉得太累。

    “你果然和他们说的一样。”

    陆应和扫他一眼,“怎样?”

    “高冷。”他拿腔拿调地用中文说,又切换回西语,“是这样说吗?我的中国同学教我的。”

    字正腔圆,倒是得对这人高看一眼,“你认识我?”

    “陆?对不对?”菠萝盖嘻嘻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埃尼拉青年设计比赛,你冠军。”

    陆应和自然而然地接:“你是亚军?”

    冠军永远不会在乎自己的手下败将,他们只需要在领奖台上,威风凛凛地注视全场;而季军也不会向上仰望。

    只有亚军,因为落败,因为屈居人后,所以耿耿于怀。

    他曾经是,所以很清楚这滋味。

    菠萝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没参加。”

    陆应和:“……”

    “是不是好奇我怎么知道的?”,菠萝盖有种自以为洞察了对方想法的得意感,自顾自说,“我当时就在现场,大概你没注意到。”

    说完,发现陆应和没反应,又补充,“给你鼓掌最响亮的就是我。”

    嗯,很像邀功。

    陆应和没印象,也懒得回想,敷衍了句,“哦,谢谢你。”

    楼梯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往下掉。

    又下一层,菠萝盖兴许自觉尴尬,转移话题问:“你怎么会也被延迟毕业了?”

    回声依旧一圈一圈,菠萝盖或许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在对方那里会得到何种解读。

    是的,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

    可陆应和太敏感、多疑。

    来柏林的第二年,他重度抑郁,只能休学治疗,原因是陆应协。

    陆应协大他五岁,是哥哥,也是他人生里的一个噩梦。

    ……

    于是进入耳朵里的话变成了——你不是很优秀吗?怎么也落到这种下场?

    字字如刺。

    陆应和停下脚步,沉沉的声音撞在楼道的墙壁上,连回声都没有,“和你有关系吗?”

    他向来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情绪永远藏在背后。

    菠萝盖忽略了这点,无意地在他心上继续剌刀子,“感觉你是会提前毕业的那一批,你成绩不是一直很好吗?我看你总是拿奖,教授也经常拿你的作品给我们做参考,我还以为……”

    “有完没完?”陆应和打断他,“拿奖怎么样?做参考又怎么样?”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堕落,再也站不上高处了?以为我直接可以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陆应和觉得整颗心脏都在剧烈跳动,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莫名像吃了枪药。

    菠萝盖神情一愣,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剧烈,悻悻地说了句,“没有没有。”

    楼梯快走到尽头,视线里送入一大片雪光,厚厚的雪褥一层一层,明亮晃眼。

    陆应和深呼一口气,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说得太过太激进,于是附加上,“最近赶毕设,有些烦躁,抱歉。”

    菠萝盖一怔,倒没被他吓走,依旧开朗,“理解理解,大家都一样嘛,我也是啊。”

    “嗯。”

    雪覆盖了脚面,鞋底下是一层柔软。

    菠萝盖没走,反而跟上他:“今晚上有个聚会,你要不要来?”

    格尔纳大学的聚会,三天两头有。

    这一点,和国内不太一样。

    不是三五好友的约定,而是一大群不管认识与否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唱歌。

    他对这样热闹的活动没兴趣,摆摆手,把脖子上的围巾缠得更紧了些。

    “好吧。”菠萝盖终于不再纠缠,大概是觉得他没趣,反正过岔路时,他向北,后头已经没有人跟着了。

    不过晚上,他还是去了那场聚会,算是阴差阳错。

    他去楼里给谢里沃送资料。

    谢里沃是个赶时髦的小老头,爱往年轻人堆里扎,当时正要上顶楼,顺带着给他也硬捎上。

    打开门,乌泱泱一大片人,他实在不爱这种场合,想立马走,菠萝盖却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他兴致盎然,耳朵上的耳钉闪闪发亮,显然是打扮过。

    “陆?你居然来了。”他眼里闪过兴奋。

    “我不……”

    话还没说完,菠萝盖已经自来熟地拉着他进了酒水圈。

    “你来了就对啦,我们还打赌你会不会来呢,本来我还以为我要输了。”

    “陆来了。”他喊一声。

    周围人躁动。

    觥筹交错,酒瓶与酒瓶之间叮当相撞。

    他手里被塞了一瓶黑啤,上头冒着泛白的气泡。

    气氛如潮似火,他捏着酒瓶的凹处,送入一口。

    过几秒,有歌声响起,和之前播放的劲歌舞曲不一样。

    人群里起哄的声音嘈杂,一群人聚合到另一处,他跟着过去。

    是女声,唱得是《hey jude》。

    不算好听,甚至有些跑调。

    他顺着人群,视线寻到了歌声来源——女孩在中心圆台上弹唱。

    顶楼只有周边一圈打着或黄或蓝的灯光,远处的天暗得无边无际,她那处却不知哪儿来的一束白光,极亮。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的脸。

    小小的一张,素净白皙,瞳仁是深棕色,黑色的直发被压在针织帽下,手指则在分外轻松地扫琴弦,只是全然不在正确的节奏上。

    唱到最后的“na na na……”时,她头也跟着重重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那么一瞬,他被一阵莫名而来的吸引力抽住灵魂。

    人们习惯寻找共鸣,但偶尔也会追寻不同。

    就像绕着轨道而行的行星,偶尔也想要离经叛道。

    女孩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张扬的自信感,他知道,她是不同的,是和他极不一样的。

    一看就是生活在温室里,没经过风吹,也没有雨来泼打。

    “别想了,”菠萝盖拍拍他肩膀,莫名来了一句,“最近向来在追她。”

    他指指圆圈那头的一个人,“和你一样,都是中国来的。”

    陆应和看过去,寸头,个子和他一般高,眼睛一寸不偏移地看台上的人,手里握着一只大手电。

    原来白光从他那儿来。

    “谢谢!”她终于自娱自乐地唱完整首,举着手得意洋洋地走下来,到那个叫向来的人身边,脸上的笑容极明媚。

    劲歌舞曲又响起了。

    “先走了。”

    “诶!不玩一会啦?”

    任凭菠萝盖怎么喊,陆应和也没再搭理。

    夜有些静,下过雪的路湿滑,缠脚。

    这个时候,柏林人就显得有效率多了,路中基本上已经没什么积雪,只有两边,堆了一座又一座的小雪丘,像灯山,自产光亮,让黑夜像白昼。

    听说晚间还有一场大雪,为了赶毕设,他晚饭没吃,决定就近原则去便利店随便将就点,以免一会儿被神出鬼没的暴雪顶头盖下。

    自动门向两边推,店里只有一个服务员在收银台前忙碌,放眼望去,速食区显然没剩什么了。

    他走过去,空荡荡的三层货架上,只剩一个金枪鱼饭团。

    说不上爱不爱吃,他随手拿了,又抽瓶水去结账。

    饭团已经拿去加热,收银机却坏了。

    “能修好吗?”他问。

    服务员正想办法借助些工具撬锁,“能,您稍坐一会儿。”

    没办法,他只能等着。

    坐在窗边的就餐椅上,他向外看。

    雪果然开始下了。

    收银台处叮一声——是微波炉的声响。

    “先生。”服务员在叫。

    “您看您能不能再等我一会儿?您可以先吃,把包装留下一会儿我来扫行吗?”

    很糟心,很烦。

    可得出的结论还是——没办法。

    附近的便利店只有这一家。

    要下大雪的天,街边店开得本就不多,更别提外送。

    他说嗯。

    饭团加热过后,腥味更明显,扑鼻而来。

    包装纸的声音嘶啦作响。

    自动门又推开了。

    白色大衣,灰色针织帽。

    她拍拍头上和肩膀上的雪。

    视线突然就这么赤条条地在空气里对撞,但很快分离。

    女孩在店内踱步了几圈,最终只在吧台处点了一杯咖啡。

    服务员依旧是一样的说辞:“请您稍坐一会儿好吗?我这儿马上就好。”

    她在他旁边坐下来,打开手机理了理额前的刘海,接着回了条语音。

    “这个破地,又下雪了。”

    哦,是中国人,陆应和想。

    服务员还在继续修理。

    女孩大概是无聊,哼着歌,还是那首,边哼边观察服务员修理的进度。

    陆应和瞥了她一眼。

    她倒非常敏锐。

    “打扰你了?”最开始还是用的西语。

    “没有。”

    她表情转为惊喜,“你是中国人?”

    大概是他乡遇故知,她有些激动,干脆坐得近了一些。

    “啊……你喜欢吃这个?”

    陆应和没想到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问他手里的饭团,而且表情明显是嫌弃与鄙夷。

    “嗯?”他想知道因何而问。

    “你没听说吗?都是腐鱼做的,”她声音放得轻,“你还是别吃了。”

    “只有这个。”陆应和指指货架。

    很难得,在这样一个寂寞的雪夜里,他愿意和她说话。

    他很想了解这朵温室里自由生长的花是什么样子。

    “那你可以吃别的啊,又不是只有一个选择,为什么非得是金枪鱼?撇开味道,想想你把腐烂的东西吃进去,”她皱眉,表情很夸张,“多恶心啊。”

    雪渐渐下大了。

    窗外有人向这里跑,是那个叫“向来”的男生。

    与此同时,服务员终于修好了收银机。

    她走过去付好钱,接着朝他挥手:“拜拜,我先走咯。”

    接着,她被搂住肩膀,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光里。

    后来,他知道了,她叫梁宁希,住在他邻栋的公寓楼。

    以及,她和那个叫向来的男生谈起了恋爱。

    还有,她和他一样,都是谢里沃的学生。

    再回想到这个雪天,他都会想起关于金枪鱼的一番言论。

    人生不止一个选择。

    哪怕,别无可选的时候,也可以不做选择。

    这是她教会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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