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周舒瑾在屋檐里等晋军,一直等到晚上。
十三在后院练习听声辨位,他的弓箭在空中呼啸而过,试图钉住林子里飘落的竹叶。
十三自受伤以来常用红布蒙眼,不需要烛火。
周舒瑾凭借着客厅投来的光线在屋外写毛笔字。
他想起好几年前贺昭端着醒酒茶乍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那时他虽醉酒,但在烛火摇晃之时也看到贺昭的瞳孔震动起来。
他太熟悉别人初次见面被自己所惊艳到的神情,以为贺昭与他人无异。
周舒瑾心里升起一阵阵刺痛。
这院子太空了。
就像当时自己放他去自立门户一样,空得四处灌风让人发冷。
明明自己想过——如果能留住贺昭,一定会拼尽全力对他好,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对他如此残忍冷酷?
可事到如今,自己也成为那些人的一份子。
自己承诺过他可以一次次向自己求证,也是自己擅自食言。
十三突然放下弓箭,扭头望向周舒瑾的方向。
“公子因何事伤心?”十三问。
周舒瑾:“旧事而已。”
“甚少闻你落泪,滴在竹片上太响了,好像竹片都要被撕裂。或许是从前心眼粗,我从前没听过这么让人难过的声音。”十三说,“因为贺昭的事?除了他,也实在难找第二件事让你坐着坐着就落泪。”
“我亏欠太多了,太多了,再也没有能弥补的办法了。”周舒瑾说。
“来日方长,说什么再无可能的笑话。”十三说。
“十三,”周舒瑾说,“可再见又怎么样呢?我看见很多我曾经的挚友,发现我们的感情像被太阳烤的发燥的尘土覆盖了,干燥,分离,焦灼,脆裂,大多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来日方长,那又怎么样?时间很多,可留给彼此的时间再也没有了啊。我大概是失去那个对我满心满眼的贺先生了。就算他回到我身边,也是受到我伤害的贺先生。我怎么能看着他,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对待他?他又怎么用什么也没发生过之前的目光看着我?没有了……没有了……实际上他的岁数跟你也差不多,竟要在我这里受到难以承受之重。先生遇见我,实在是命运弄人!太不幸!事在人为吗?怎么个事在人为?我已经四处打点,可我做的,在他看来又都是些什么事!这样的结果是我最没办法接受,也最觉得可怕和遗憾,让我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好些时日,可这最坏的也合乎情理循序发生了!我本想让他替你把江南拿下来,可他是想自己占了江南——他明明也知道国相想要江南!他相信自己能够应对,可他每每提起国相就心惊胆颤,惊惧失色,根本无法对付。贺昭夺江南易,守江南难!我深觉得他该让出江南,避其锋芒韬光养晦,总有一天能拿回来。我们的意见从来不同,常常在生意上吵架,他不会过分干涉我的生意,但在自己的事情上会寸步不让。黑市的生意风格迥异,也许出于个人原则。我也知道他的脾气,他只要我真心实意,可我总是在各种事情怠慢,大概是我无法再养出一颗同等分量的真心给他。很多人以为我年少,可我哪里还有同样的热情跟他相处,尽力也不过如此……”
周舒瑾再也忍不住,纷纷落下泪来。
如果贺昭听到这样的话肯定哭笑不得。在两人之间,周舒瑾是最多话也是最能折腾的,好像永远容光焕发,总有想不完的主意。贺昭有时候还得央求他消停片刻。
十三惊愕不已:“如果您说您没有真心,也并不痴情,天下人哪个会信?做了什么?竟然如此严重。”
“后来,我背叛了他,出卖了他的谋生,决定在事发之前把他逼出江南。这也算真心实意吗?”
十三沉默半晌,说:“您自己心里其实已经很明白。我只知道,您指向哪,我就打哪,我无法宽慰您。我不懂的事太多了,公子,我什么事都是您教的,您没教我这项。”
周舒瑾摆手:“不懂这一项是很好的。不是你的错,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我没想到,你耳朵变得如此灵光。”
“我把他抓来给您!”
周舒瑾满脸泪痕,心里酸涩无比:“抓来又有什么用!作罢吧。积年淘洗真情留,红尘强求事事空。有你们作伴也够了。”
周舒瑾折好书信,唤来信鸽。
这封信是寄给贺昭的。
这时,晋军被送到了门口。他本不想与黑市的人有过多瓜葛,但楚煜说“我篮子都准备好了,如果你不去,不把自己从头到脚拾掇漂亮滚过去,我就提着你的脑袋去,或者你提着我的脑袋去!必须得去的意思,身上哪一块都不论!”。
篮子?什么东西?
晋军看着身边那不知道塞了什么的篮子,正说着这人有点良心还记得自己,没曾想又是托他跑腿,只得穿身西装提着就动身前往。
月光如雪,门前树影交错斑驳陆离。
山里夜晚总有阵阵凉意。
有一个身穿酒红色衬衫外套和灰蓝色运动裤的男子从屋里走出来。那男子衣领前别着一朵蓝色妖姬,与冰蓝色慵懒内衬相得益。他五官立体,脸部轮廓却十分柔和,神色也温和。那男子衣着靓丽,眼神里柔情似水,信步走来像一朵热烈的玫瑰来到雪地里,令人心驰神往。
晋军把他从头看到脚,怎么看都看不够,礼貌往前迎上去,没想到脚下有树枝一绊,连人带果篮都摔到周舒瑾跟前了。
他摔得不重,但东西太多,周舒瑾接都接不住,很多零碎到处掉,从好吃的到刀剑暗器,倒把周舒瑾吓了一跳。
“学长行好大礼。”周舒瑾笑出了声。
“该问你的好弟子。”晋军也哭笑不得,“我不知道里面塞了什么!他好像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于是什么都有。”
“哈哈。”周舒瑾扶起他,把他带到客厅里,“学长家里可好?”
“还能应对。”
“我知道有一家好医院,很适合学长家里人去住。”周舒瑾说。
“无功不受禄,多谢关心。”
“人命关天的事就是火烧眉毛的事,学长莫要推脱。我自然不是平白无故找你来的,我的事情等会细细跟你说道。学长也是带着后生的人,也知道的,我们都是有挂念的人,尤其是一些后辈,让人格外不省心……”
等两人一来一往说完话,周舒瑾把资金、武器、人马等等都给他备好了。晋军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看着周舒瑾,却在看到他的时候忘了词,只记得自己大概是要答应下来的:“倒也没问题……”
这句“没问题”也是刚刚说过几次的。
周舒瑾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说了这么一次:“学长,你可是有什么别的顾虑?”
晋军认真解释缘由:“你好靓!真的太靓了,我一说话就习惯往对方那边看,一看你又忘了说什么,老耽误我说话!你怎么长得那么靓?我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见过这么靓的人!你像是犯什么错被贬下凡。你应该待在天上。别看我刚刚有来有往把条件谈周全了,又盖了印,可真的会有人不答应你的事?要是脸能当通票,基本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被人拒绝过吗?”
“有啊,很多!”
周舒瑾虽有几分自知之明,但很少被人这么单刀直入地夸赞美貌,盛名之下更少人对他说这些话,噌得脸红了!他喝酒压惊,越喝脸越红。
“碍!”周舒瑾败下阵来,“丢人,一把年纪反而不耐逗乐!十三!你来跟学长聊天。我去透透酒气,一会儿回来。”
等他走之后,晋军问:“他为什么提当年事?他看起来好年轻,二十几岁的样子,只是眼神里成熟了一点。”
“公子皮囊不变,心里沧桑。要问岁数,恐怕他自己都不记得,要问琴洱前辈去,年年都是那几位前辈跟他过生日,大概是记得的。”
晋军:“你眼睛现在还痛不痛?先去治疗然后再去海南。”
等周舒瑾回来时,已经把平日穿的这套衣服换成了黑色高定正装,内里是白色衬衫。
“学长是贵客,我怠慢了。对不起。”他说。
原来是他那套衣服本不该在正式场合穿的,只是十三是熟人,眼睛又看不见,就随意一点。他不该在客人面前太张扬或者轻佻,出门前跟十三谈话投机,一时忘了。
晋军本想说没关系,十三先开了口:“学长先不要急着替公子开脱。别人也就没关系了,公子还是要注意一点。一次两次无妨,如今身边无人严守,次数多了真的会惹出是非,到时候又有一笔账要算了。”
过了两天之后,贺昭收到了周舒瑾的书信:
“虎毒不食子,眼见不一定为实,实在不必与国相处处为敌。”
贺昭心中警铃大作,在回信中严词警告:“勿要生事,受人蒙蔽,速归。”
多希望周舒瑾的信里有一句“我糊涂了”,“我迷路了”,“我在绵密沉重的感情里丧失了方向”,只要说出来,贺昭就能体会他在感情里的处境,立马能原谅他,拥抱他,把他带回来。
而这次他好像没有迷路,他只是执着地往另一个方向去,这个方向又恰好是贺昭不能够陪伴和支持的。
贺昭怎么可能支持自己爱的人去犯傻。
数月之后,贺昭被迫撤离江南之时知道周舒瑾献计献策帮助国相得到江南,心里更加笃定周舒瑾已被蛊惑。
却不知周舒瑾资产颇丰,贵为北斗之尊,本到了修心养性隐退田园游山玩水的时候,奈何放不下黑市一众好友后辈,要替他们涉险一探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