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
一群割了角的驯鹿如闪电般划过子弟兵府飘满白雪的草场,掀起一阵晃眼的寒气。
各位子弟兵的坐骑很快就被甩在了后面,连尘都吸不到。
毕竟是江南养的兵,雪期太短,雪地跑马、套马的本领还是太差劲。要是换成游泳池,这些家伙早就把目标掐在手里来领功。
陆羽坐在高地瞧着草场上各位子弟兵的坐标。这些子弟兵雪地运动的本事是差了点,但好在机灵,凝聚力强,即使散在各方,几个几个地也很快自发组成小队,立刻就成了有计划的引诱、包抄。
很快驯鹿就被他们冲散,也四落散开。
小队也好处理。
可他们不晓得北方的驯鹿是有领头的,即使散了,不消几分钟就又聚在了一起。
只见两位副将的坐骑从人群中飞跃而出,在阳光中一道引人注目的俊影。
驯鹿徒然受惊,往矮坡拐去。
不等它们拐远,空气传来一阵令人寒毛直立的嘶鸣,
是弓箭撕破空气的声音。
这几支弓箭落了空。
受惊的驯鹿越跑越快。
最后一支弓箭上穿着一面小旗,直愣愣落在脚印纷乱的山坡顶。
飞副将稳坐英招和白副将控住獬豸,各披上一帆战旗,往两边各另寻一山坡飞驰而下。这样的速度控制不好容易摔下山坡,轻则摔个鼻青脸肿,重则摔断骨头。两位副将也不带怕,控住坐骑腾空一跃。
威武的战旗也飘成了他们身后一道英勇的魅影。
附近的子弟兵得令,迅速分开三路,其中两路分别随两位副将而去,一路守住山坡。
两位副将把旗帜顺着跑起的风一挥,身后又抽出一队往剩下一面包抄。
不多时,驯鹿就如瓮中之鳖,尽数落入他们的手中。
“第一列套马!!!!其余防守!”草场上回荡着两位副将的喝令。
“套绳准备——”
中间的驯鹿喷吐着不安的热气。它们踱着步,跃跃欲蹿。
“套!”
空气中“咻咻”直响,那粗绳飞出他们炽热的掌心套住驯鹿的脖颈。受惊的驯鹿开始逃窜。
“快快快!侧面交接!上套绳!”
第一列的士兵拖着战利品往侧面飞跑。
侧面的士兵一边提着刺刀或套绳提防蹿来的驯鹿,一边往旁边让开,那里倏地多了一条小道。
等获利的士兵过去,侧面的士兵迅速合拢。
“第二列——套绳准备——”
子弟兵滚热的温度和沁人的寒气在草场上交织成一种让人血脉贲张、几乎头昏目眩的气息。
“哥哥!”山下的飞副将忽然大吼一声,“你不来套一匹可对不住我们!”
“放一匹出来!”陆羽喊道。
“一匹很难,一放就放一队!”
“放!”
话音一落子弟兵就放出了一队驯鹿。
陆羽撇下军师,唤出麒麟。
众人屏息凝视。
那麒麟一沾着雪就两眼发亮,驮着小霸王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所过之处雪雾弥漫。
陆羽早就心痒,他精于套马,不需抬眼,单凭声音就知哪个方向多远有多少驯鹿。
麒麟在跑起的雾气里东奔西突,很快把这队驯鹿弄得头晕转向——一个挨一个不安地冲突几步,又谨慎地退了回去。
“嗖嗖嗖!”不知哪里飞出套绳。
陆羽粗糙的掌面之上飞出套绳,忽然一收。套圈收紧,拖下了一匹驯鹿。
陆羽控着麒麟绕圈跑,扬了迷眼风雪,把鹿逼到了一块。
麒麟跑得那样快,本应该沾地走的套绳都高了起来,狠狠抽在那些驯鹿脆弱的关节上,竟都将它们抽跪了下来。这里有十来匹驯鹿,也就陆羽这样的体魄和力气才也没有反拖回地面。
“弟兄们,来收网!”小霸王一声喝令。
坡上的子弟兵闻声分了一支冲过去,一边跑一边放套绳。
“哗!”草场上响起热闹的掌声和欢呼声。
很快他们玩乐够了,各自收拾起战利品。每人抓一匹来交差,抓不到的也来找将军。将军会继续放驯鹿让他们接着追,接着抓。
抓到的驯鹿送给他们当过年礼物。
飞雲居然驮着一只驯鹿走进来的。门槛太矮,他猫着腰才驮进来。
那驯鹿甚至是活的,大眼睛惊恐无助地四处看,手脚都被捆死了,脖子明显的勒痕——磨掉了一大块皮。
贺昭闻到了一股浓烈腥燥的兽味,还没抬头就看到一个大概两米多高的阴影从身后盖上来,手上的笔都一哆嗦,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抽屉里的飞爪钩。
“哥,开开荤,吃鹿肉。”飞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贺昭出了一手心汗:“”
“别放厨房,别放厨房,那块巴掌大的地方放不下,就放老井口边上。”杨阳道。
“好。”飞雲又把这大块头扛出去了。
平时看不出来,一到干重活的时候就能看出飞少爷身上练出来的一块又一块肌肉了。
“这就叫做穿衣显瘦,脱衣显肌肉。”杨阳搭着贺昭的肩膀,“要从失恋的阴影走出去呢,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启一场新的恋爱。”
贺昭冷淡地甩开杨阳的手:“不要开这种玩笑,过分了。”
杨阳只得悻悻闭嘴。
飞雲自然没听见,在外面找刀:“杨阳哥,刀呢,刀呢?”
“什么刀?”
“放血的刀。”
杨阳去了一趟厨房,拎了几个大盆子和好几种处理牲畜的刀出去:“唉,你能干得了这种活么,又不是有一身力气就能干的。等着看。”
严城:“你们连热水都没烧开,在这瞎忙活什么。”
于是又有伙计四处煮热水。
这个据点还留在这屋里没被派出去的人,没有两百也有一百五,这一只鹿虽然个头很大,但终究是不够那么多成年男性吃的。
贺昭瞥了一眼越忙越乱的人群:“我出去一趟。”
“还去哪啊?”杨阳问。
贺昭道:“买调料,一些配菜和羊。”
“羊?”飞雲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我跟你去。我在江南还真没吃几回羊。”
“凑一凑北方风味。”贺昭自离开魔界赤漠据点来到江南也很少能吃上足够解馋的羊肉、牛肉这类“硬货”了。
于是,飞雲把身上的兽毛、血腥擦擦,套上上衣和外套,兜着手随贺昭出门。
“将军每年过年都会从北方运些大型猎物让我们在雪天跑一次马——就除了刚刚去乱葬岗那阵。那时候我们才吃到平时很少碰到的味道。”飞雲道。
“他北方人。”贺昭道,“在这里生活那么多年,模样倒没有北方人那种粗犷了。”
“性子还是野的,说干就干。要不那年也不会”飞雲道,“算了,也不怪得了谁。每年跑马这关是少不了的,哥哥说,当兵的多少要有点猎手的血性,不能像以前江南人那样乖顺、凡事讲究委婉。”
贺昭点头:“在这点上,北方人和南方人确实不一样。”
“哥,那羊怎么弄啊?清蒸,炖汤,还是烤?”飞雲问。
“都弄。”贺昭道,“杨阳随我走南闯北,饮食都是他负责,他会弄。我们打下手他会更快点,也能早点吃上。”
过不了多久,严城把杨阳口述要买的东西列了清单。
贺昭带着飞雲出去,到屠宰场要了十来只成年全羊、三头牛——都是当着他俩的面新鲜屠宰好的,买了孜然等调料,又转去买了枕风十里最烈的酒。又在飞雲的强烈要求下,买了不少菠菜,说一会儿把烤肉包在里面吃不会腻。
车后箱和后排都放了不少东西,可谓满载而归。
那时已经天黑,贺昭和飞雲回去匆匆把东西一卸,戴手套上手腌肉。小妹蹲在一边洗菠菜。
严城又带几个兄弟出去买烤架和炭火。
这边在忙活,楼里的生意可不能没人管,于是有一批等吃派一边闻着味道一边跟笔墨纸砚面面相觑,实在心痒得很。
贺昭叫他们继续待楼上,既然刚开始就袖手旁观,现在就别插手。
杨阳:“你不是后天上冰岛吗?不正好带一个带过去”
贺昭:“也好。”
飞雲愣了一下:“你上冰岛”
“我想带他回来过元宵。”贺昭说,“你有事”
“我……我有个……订婚宴,想请你去吃……”飞雲叹了口气。
周遭响起一阵起哄声。
贺昭:“你的!跟谁”
“淮惊星。”
“你”贺昭皱起眉头,“你考虑清楚了再做决定,人生大事不可草率。你这么年轻,着急什么劲。”
“你不说好的就算了,怎么还说歹话!你怎么就知道他草率!”杨阳说,“对不起啊,贺昭就这性子,你别往心里去。”
“什么时候”贺昭缓和了态度,“我总能找些时间去参加一下的,给你封个利是什么的。”
飞雲:“三月二十三号。”
“请高人算过了”
飞雲:“嗯。”
贺昭沉思良久,微微一笑:“也好,有什么问题解决不好的尽管说出来,我尽力替你办妥,也方便我替你准备贺礼了。”
喂饱了上面坐着干活的那批人,剩下的就是他们的主场了。
正好这里的人是尤其熟悉的,连划拳都不用了,吃着煮、烤、焖、爆炒、清蒸几个口味的牛羊鹿肉,也不知道就了几两酒,很快就有些淡淡的醉意。
贺昭坐靠在老井口旁边,眼睛里的透亮被炭火照得格外闪烁。
“别想那点破事了,给你找给你找,掘地三尺兄弟也给你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会让你吊着这个千古悬案在心里的。”杨阳道,“现在没找到就是兄弟没掘到那个地方。”
严城越过菜盘过去看了贺昭一眼:“不对,贺哥醉了。”
贺昭:“胡说八道。那个未成年的才醉了,没声了。早就说未成年人不宜饮酒,为什么?还不是怕他发现自己酒量太差,伤自尊。”
这才胡说八道!
杨阳这才想起,飞雲好像这十来分钟特别安静,挑眉望去。
飞雲坐在门口边也没睡,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眼里也是晶亮晶亮的,估计也喝高了。
“你俩不行就别硬撑,都是哥们几个,不丢脸。”杨阳道,“回去歇吧。”
贺昭:“我说行就行,飞雲!我拉你起来喝。”
“人家都喝不下了,还死拉着他喝。坐着喝不下了站着就能喝下了?”杨阳道。
贺昭走过去朝他伸出手。
飞雲抬头看着他,醉眼迷蒙地摇了摇头:“”
“好好好,就让他俩站起来喝。”严城无奈道,“解酒茶在里面是吧,你俩好歹喝点再出来接着喝吧。”
“哪?”贺昭道。
“你不是不醉么?”杨阳笑道,“就在你办公那地方。”
贺昭架起飞雲踉跄地去了。
“你”飞雲像被烫到了一样推开贺昭。
贺昭没有防备,只听到“咔擦”一声胳膊被扳脱臼了。
“干什么!”贺昭吃痛,霎时间燥火就上来了,“碰碰你怎么了?你一个睡子弟兵集体宿舍的人,这么矫情小霸王不得单独给你画个圈?!我真有静电在身上?杨阳!杨阳!快来碰碰我,看我能电你么!”
杨阳远远问了一声:“什么?”
严城:“他好像在说他身上有什么静电,能电你。”
杨阳:“别人喝醉发酒疯,这个人还发神经了。”
“对不起对不起。”飞雲被这么一吼就回过魂了,伸手要给贺昭推回胳膊。
“不要你,笨手笨脚的,净惹麻烦。”贺昭推开他的手,一咬牙,自己把自己的胳膊推回去了,喝了几口解酒茶,拎着茶壶凑近飞雲,“你要不要喝点?”
飞雲的脑袋浆糊一片,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反应。贺昭就托住了他后脑,拿着茶杯往他嘴里倒了几口茶,扔掉茶杯就要出去。
大概是去拼酒。他俩真的一口也不能再喝了,再喝要进医院的。
贺昭给飞雲搭的床位就在办公处的一个角落里。
“哥。”
“你酒量不行啊。”贺昭低声笑着,拍拍他的脑袋,“睡着吧。”
“哥。”他顿了顿,“贺昭。”
“有什么话就说吧。”贺昭从心里觉得很对不起飞雲,飞雲本身没有什么过错都是因为自己才背了祸事。
贺昭自然会顺着他一点。
飞雲悬空双脚坐在床尾的铁杆上,醉醺醺地拉住他手臂,本想劝他别喝了,结果在昏昏糊糊之中低下了头。
在灯光昏暗的黑夜里,在无穷无尽的醉意里,飞雲心跳如雷鸣,不知不觉吻了吻贺昭的手指,抬眼,目光澄澈而炽热地看着他。
贺昭脑里“轰”一声空白了,霎时间身形一僵,一动不动地瞪大了眼睛。随后他有些颤抖地抽回手。
血液好像一瞬间从脑袋里褪干净,这时又猛得倒灌回去,使贺昭变得脑袋发烫、头昏目眩。
“哥。”飞雲的声音卷带了酒后的微哑和年少的赤诚,是平日里不曾这样的,像滚烫的岩浆在灰色的岩石上“滋滋”作乱,“我不痛快。”
贺昭闻言便笑:“谁让你急着订婚,当然不痛快。自己还跟个半大孩子一样,居然上赶着给自己上套,想想吧,再想想,再考虑一下。”
“很久了。”
很久了
什么很久了。
贺昭眼里的酒意在闪烁着,他的血液仿佛从指尖向躯干开始发凉。他呼吸有些乱,声线也随之微颤:“什么很久了?”
“喜欢你。”飞雲道,“但你”
“飞雲,你真的……太糊涂了。”贺昭一时语塞,“今天你喝醉了,我不当真。”贺昭打断了他的话,也打断了自己混混沌沌的思路。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反手关上了门。
后来的事他已经不记得了,好像是回到烤火的架子边就倒了。
次日,贺昭以为是自己做了个梦,梦见飞雲说了这句极为不妙的话。他走出门打算把旧灯笼换下,正好飞雲搬着个小板凳坐在老井口边上跟人打电话。
原来是昨晚在这里玩高兴了,忘记了子弟兵府的宴会,在跟嫂嫂解释。那边的人也不多追究,就问一下他的去向和安全就行。
飞雲挂了电话,抬头就看见了贺昭,甚至来不及尴尬。
贺昭单论对象前前后后就有七八个,如果要拒绝这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的表白,他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把灯笼换了。”贺昭把手里其中一个灯笼递给他。
飞雲应了一声,把灯笼挎在手臂间,一掀衣摆“哗哗”几声爬上了墙,用手一拍把旧灯笼掀了下来,挂上新纸糊灯笼。等他落地时,贺昭那边也换好了。
贺昭开始贴对联,这种活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好的,又让飞雲给他打下手。
飞雲也没说什么。
这个子弟是极好的,为人处世正直坦荡,勤劳能干眼里又总有活儿……偏偏让自己给害了,还害人不浅。
他猫着腰在墙角剥那些残留的对联纸。贺昭在旁边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彩色大灯笼,伸出手。
“碍。”
等飞雲意识到连忙阻拦也已经晚了。
前面那个触碰式旋转大彩色灯笼哔哩吧啦敲锣打鼓地喊了起来——“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响彻整个小巷。
彩色灯光哐哐乱照。
“这东西!”贺昭手忙脚乱。
“拔电源拔电源!”飞雲一脚踢开了插头。
“谁买的缺德玩意!”贺昭惊魂未定。
飞雲笑了起来:“贺里昨天白天出去玩的时候买的。”
贺昭一拍脑门,沉默下去。
这么熟悉的风格自己就应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