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
自从贺昭有了鱼泉和枕风十里就很少回金三角里自己的家,屋子虽小但该有的东西都有,准确来说,那不过是贺昭早年在胡同里买下的一小间地下室,没有熟人和要紧的东西。
周舒瑾在做背景调查的时候亲自来过这里,不知怎么的,就想在里面住上一两天。
他挑了个就近的酒店,在那里打电话给贺昭:“竹白和管家们都去各处替我秋收了,白马园林无人照料。”
贺昭:“我很快回去。你坐在那里等我接你。”
“秋雨连绵,不是走动的好时候。”
“那就暂且在酒店落脚吧。”
周舒瑾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有时候贺昭得陪他去梅影剧场,有时候他又想在赌场挥霍无度,有时候他想走访朋友,有时候他又想宅在白马园林并且说自己是个恋家的人。
现在他又有了新的主意。
“先生,我说的是,我想去你的胡同里住上一会儿。你邀请我一下怎么了?”
贺昭倒吸了口气:“那里啊……你为什么想去那里。”
周舒瑾很严肃地说:“看看你从前的生活。杨阳知道,严城知道,连廖武都知道,我不知道。”
“舒瑾,我们得往前看啊!往前看!往前看。”
电话那头传来车门关闭的声音。
周舒瑾可以想象出贺昭下班从枕风十里出发的场景了。
“换个角度讲,我们可以把新的生活带回那里。”周舒瑾说。
“旁边有个菜市场,你不一定能睡个好觉,你确定?”
“确定。你不要特意收拾。”
贺昭叹了口气,直达酒店把他接出来才去了胡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阴潮的气味顿时把人包裹得密不透风。
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集客厅和卧室的功能于一体的房间,靠墙摆着一张上下铺的子母床,被子的颜色灰扑扑得分辨不出年代。下铺有半扇高出窗外地面的窗口,溅了很多泥巴,依稀传来菜市场里买卖的吆喝声和行人的脚步声。
沙发是军绿色的,上面既堆了衣服也堆了小孩的玩意,沙发前有一张木质小方桌,上空悬着一张吊灯,是这个房间所有的光源。
锅碗瓢盆在贺昭用小方桌办公的时候就放在桌子底下。
侧方有个瓷砖铺成的小阳台,架着生锈的防盗网。小阳台头顶上横着晾衣服的吊棍,地面放了洗衣机,也安置了卫生间。
瓷砖缝长了黑绿色的苔藓。
通往阳台的门口只容一人通过,门口旁边是一扇茶绿色的窗户,而阳台狭窄得只能挤下三个成年人。
昏暗简陋,略显杂乱。
周舒瑾抱着手臂,抬头望到阳台上还有一套衣服:“你上次回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就那段时间,吵架的时候。”
“可那时候你也还回我那里,为什么来这里,不直接去我那里”
“不舒服的时候就在这里。你也知道的,有时候情绪上头,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贺昭走进阳台把衣服收了回来,看到他面有愧色,又笑了笑替他解围说,“那种情况很少。有念旧的时候,忆苦思甜。”
“你忆苦思甜”
贺昭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对,我忆苦思甜。”
周舒瑾觉得好笑,但也心疼。他玩笑着追问:“什么苦什么甜”
贺昭一下子语塞:“……”
“这地方不倒腾出去”
“别了吧,发家的地方最好还是留着。”贺昭说,“万一有个好歹,也有个去处。”
周舒瑾早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发的家了,只知道也是在金三角这一带。
“好了,你吃饭了没有?”周舒瑾卷起衬衫手袖。
“怎么?你这样是要给我做吃的”贺昭说。
“我也想,但我不会。我好像并没有下过厨。”周舒瑾说。
“我出去将就一下就可以。”贺昭打开抽湿器,“你……确定要在这里过夜会不会太勉强”
“留在这里。”周舒瑾坚持,“我想洗个澡。”
贺昭:“要不要跟我出去一趟,顺便买一套衣服换上”
“新买的衣服也是不干净的……”
“我回去给你带一套过来”
周舒瑾:“你没有干净的衣服?”
贺昭摸了摸鼻梁,沉默地望着沙发上那堆衣服:“这有点让我出乎意料。”
周舒瑾刚把手伸过去,贺昭说:“不,不碰那些。”
说完他就弯下腰从床边拖出一个箱子,打开从里面挑出一些整齐的便衣。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贺昭问。
“我吃过了。”
贺昭先行出门吃饭了。
周舒瑾一声不吭地抱着衣服站在阳台透气。
这样的生活自己当然是一天都过不下去的,但贺昭站在这里,这里也算是有可取之处了。
贺昭当然是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太久,匆匆吃了几口面条就赶了回去,把灯亮了,衣服也都简单敛起来。
在几分钟后,周舒瑾洗完澡出来了,身上的衬衫质地当然没有他之前那件好,周舒瑾在穿之前用指尖搓了几下这件衬衫,即刻起毛。
长期折叠的皱褶昭示着这件衣服很需要烫一下。
但周舒瑾已经不挑剔了,甚至没有评价。
他把自己名贵的手表摘下。
“我换下的衣服放哪?”周舒瑾问。
“洗衣机。”贺昭的动作忽然停了一下,“你那衣服好像不太能扔进去,洗衣机洗洗就坏了。”
周舒瑾刚把衣服扔进去,又听话地从洗衣机里掏了出来:“什么坏了,洗衣机坏了?”
“我说,会把你衣服洗坏。”贺昭走过来,“”
“不要紧不要紧,洗衣机洗。”周舒瑾生怕他说他帮自己洗,把衣服塞进去,立马关上盖子,乱摁一通按钮,“妈的,这怎么用。”
贺昭正要帮忙,只见洗衣机轰隆一声终于启动了。
周舒瑾撑在洗衣机边上缓了口气,擦一把脑门的汗,真想给洗衣机投降。
不知怎么的,认识那么久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发生了,他们相处起来还偶尔会有拘谨的时候。
贺昭忍着笑坐回原处,拿起电话想给周舒瑾点一份沙拉,这时屋子里“啪”一下断电了。
贺昭抬头想查看一下电路,忽然听见阳台传来一个有点哆嗦的声音。
“闹鬼了。”
贺昭笑了起来:“周舒瑾,你有点出息行不行!你怕黑?!你怕黑你还自己去赤漠蹲我?你怕黑你还去枕风十里蹲我?你爱情至上痴情种啊?”
周舒瑾站在外面问:“我,我现在要做什么?”
“你去窗边点那根蜡烛,拿来给我照明。”贺昭望着阳台那个黑乎乎的人影,“你站那么远干什么?站那里能发光?”
周舒瑾摸索好久,点了那根蜡烛端进来,看到贺昭站在凳子上修电路手脚眼睛都闲不下来,忍不住多事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
贺昭一个胳膊肘撞在他脑门上。
力度刚刚好,懵逼不伤脑。
他一下子就老实了,嘴上还说了一句:“挺会打架的,还控制力度。”
贺昭被气笑,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不是自家电路的问题。
房东过来说,这片小区都停电了。富人区供地暖用得多了,下面的电就不足了。
轮到周舒瑾笑话他了:“断电?这是什么商业营销?”
“你知道电去哪了吗?”贺昭说,“都去你家给你供地暖了。”
“原来是这样啊。世界之大为何我们相遇”
贺昭:“走不走?”
“不走。”周舒瑾挪开桌子,“这儿像夜店,好适合做坏事。唱唱歌跳跳舞亲亲抱抱”
贺昭看着他。
“我问你一件事——”周舒瑾面露狡黠,“在我之前,你”
贺昭警告地瞪着他,心里警钟大鸣。
“你怎么发现自己喜欢男生?”周舒瑾问。
贺昭摇了摇头,置他的话于无理取闹。
“有多少个前男友?跟我相比怎么样?我对这种事又没什么偏见。不告诉我?余情未了?三心二意?”
“我的老天爷,这问题太可怕了。”贺昭抱着衣服就跑了。
“对了,洗香了躺床上等我。”周舒瑾不依不饶。
贺昭恼羞成怒,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
“不洗?没事我不嫌你脏。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停电了你想看书?”周舒瑾把蜡烛靠近他的账目,好玩地戏耍他,“烧了。”
贺昭在阳台外深深叹了口气:“我这是犯什么天条了。”
周舒瑾闻言便笑,终于放过他了,走出去环住他:“洗吧。那些问题本来就是谁先问就谁占优势。无论你以前有多少个,我是你最后一个就行了。”
凌晨,周舒瑾被窗口里晃动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吵醒,就扒在窗边往外看。
忽然有一阵遥远而刺耳的猪惨叫声划破嘈杂。
贺昭随即醒来,把被子敛在身上靠在周舒瑾身边。
木板床吱呀一声响。
他们就在下铺的窗口观察着市场。积攒在地面的秋雨化作一股股流水不断冲刷着窗口上下半的分界,也不断把新的泥巴打在窗户上。
“贺昭贺昭,来电了。”周舒瑾说,“他们在卖什么?砧板上砍什么?有猪在叫啊,现宰的吗?”
“都是新鲜的青菜鱼肉。这时候的青菜鱼肉跟晚上收档时都很便宜,但现在的话,过一个时辰就贵起来了。”
周舒瑾缩进贺昭的被子里,打了个呵欠:“不懂,我困得很……你还没把衣服穿上冷不冷”
贺昭:“你不也是”
“困得很哪。”周舒瑾说着,就揽着他又要睡回笼觉,“你就讲讲话,我听你的声音,就听不见外面的了。”
贺昭说:“我唱歌给你听你想听什么”
“还可以点歌《人间乐》。”
“不会。”
“《梦江南》。”
“不会。”
“那你到底会什么啊,说什么都不会!”周舒瑾无语,而后笑了笑说,“你会什么就唱什么吧。”
贺昭唱了一首歌:
“同样人期待温暖白光感受会知道
日久见人心患难现情真现情真
何必困忧光迹传手中
希望在明天同步过冬
捱不过这极限
用我作你支撑
不过要坚守绝不可折返……”
周舒瑾心头一动,转过头看他。
他困倦地闭着眼睛,带着早起的倦怠轻轻吟唱起自己曾经给他哼唱的曲子。
周舒瑾低下头把脑袋埋在他的后背,希望夜晚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先生,我想让我们的感情在浩瀚岁月里永垂不朽,比外面那无数星辰还要长久耀眼。”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贺昭扭回头看着沾满泥点的窗户,没看到星星,看到他们靠在一块的脑袋。
“封棺材里灌上一箱福尔马林就不朽了。”贺昭随口说。
周舒瑾吐槽他:“无趣。那都臭了。”
贺昭笑了一会儿说:“感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完美结束自然就成永远了,何必永垂不朽。”
“我说,你这块破窗户。”周舒瑾说,“这么对着床,外面的人一低头不就全看见了?”
“贴膜了。只能从里面往外看,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
周舒瑾:“还会贴膜?从前是谁跟你睡这里?”
“你神经病吧。就算是贺里一个人睡在这里,我也不能让别人看她吧。”
“那个淮惊星。”周舒瑾说,“本来我想说她那样子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同类。”
“什么同类?”
“喜欢男人。然后江末亮走进来说她就是个女人。她是飞雲什么人?”
贺昭:“本来我没想起来,后来觉得像他那个未婚妻。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你怎么什么都问。”
“大概二十年前,我想找这样的女生,找了好久啊。二十年前你好像还在学走路吧”
贺昭:“闭嘴吧,伤自尊。”
“好吧。其实年轻好看的人很受欢迎的”
“老牛吃嫩草。”
“好吧。哈哈哈。”
周舒瑾的话痨性子在放松时更明显了,他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
问着问着,贺昭翻身捂住他的嘴:“宝贝儿,歇会吧,睡觉了。”
周舒瑾就这样弯下眼睛冲他笑。
贺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投降了。
有时候看着眼前这双漂亮的眼睛一直在笑,对贺昭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