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的味道
宁知听见这声音,立时眼睛一亮,喊道:“师尊!”
“师尊回来了?”温故左右张望,却没见到人,“在哪呢?小师妹别是听错了吧。”
宁知哼了一声,刚要说我怎么可能听错师尊的声音。却见面前的空气陡然开始了剧烈地颤动,一条缝隙自半空被生生撕裂开来。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自缝隙中伸出,轻轻巧巧一用力,连皮下青筋都未来得及显露,就将那缝隙又拉开不少。
直至足容一人通过。
以美貌震撼了修仙界几千年的银发仙尊,从黑魆魆的缝隙里缓步而出,待他最后一根发丝都穿过缝隙后,那道缝隙仿佛才敢闭合上般,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像是才从魔域归来,宴川的身遭还萦绕着魔域里特有的浓郁瘴气,肉眼可观的黑色,丝丝缕缕缠绕在银色的发与一尘不染的白衣之上。
衬得宴川本就冰冷的神态更是宛如修罗莅临,哪还有半分月下谪仙人的出尘模样。
不似从前般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冷淡与玩味,他微一挑眉便充满了攻击性与侵略力,饶是心仪他千百年的仙子此刻见了他,也定要认不出了。
“嘶……”在场不知是谁轻抽了一口凉气,又或许所有人都下意识做了同样的反应。
为这位惊人的皮相,更是为这举手便轻易撕裂空间的绝对实力。
南宫笑更是下意识微垂着头,见了礼:“寂望仙尊。”
宴川没回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漫不经心扫过南宫笑,目光在他手中玉簪上一顿,似笑非笑道:“真是世风日下,现在的后辈想结道侣,便随意用这种破烂玩意来表明心迹么。”
“你这是在辱没我徒弟。”宴川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话语间的薄怒之意竟是将让身侧空气都隐隐颤动扭曲起来。
“师尊,你说什么玩笑话!哪有什么道侣!”宁知被宴川这话惹得恼怒。
宴川却并不看她,嗤笑道:“不是么?若不是我及时赶回,他便要用这样品相低劣的小玩意,轻易哄走你?痴人说梦呢。”
他伸出食指,随意朝着南宫笑的方向轻轻一扬,南宫笑整个人霎时便腾了空。解释的话连半句也说不出口,手上的玉簪直接没能握住,“啪”一声滑落,断裂成一地玉渣。
“可还有什么遗言想同南宫家说的?”宴川的声调仍旧散漫,可手上动嘴却狠戾阴鹜,将南宫笑自空中颠来倒去,像个玩具般耍弄着。
原本清冷如山间雪的师尊,骤然间好似换了一个人般,残忍而偏执,言下之意竟好像打算直接夺了南宫笑的性命。
南宫笑被宴川颠弄在手里,只觉天旋地转,再分不清天上地下,倏忽而感觉脖颈被人死死握住,一丝空气都不能透进,倏忽而却又觉得被过于充沛的空气与灵力淹没,数不尽的灵力往他体内直钻,塞得他几乎要爆体而亡。
是宴川,在将体内的灵力疯狂输送至他的灵海内。
可宴川是何等修为,他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如何承受得起!南宫笑双目赤红,身体逐渐膨胀起来,面上七窍竟逐渐流出血来。
好痛,真的好痛。
南宫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体内一根根灵脉膨胀在破碎的边缘。
这位仙尊为何突然要他性命?只因自己打算送宁知一根玉簪?
南宫笑已经无法思考了,绝对的力量面前,他像一只任人拿捏的蚂蚁,翻云覆雨抬手间便被生杀予夺。
他用尽力气看了宁知一眼,如今他唯一的生脉,都在宁知手中了……
宴川却好似感受到了南宫笑这一眼,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还敢看?”
宁知再顾不上吃惊师尊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变化,只知这样下去南宫笑真要死了!
她连忙上前抓住宴川的手指,望着南宫笑急切道:“师尊!他快死了!你快放他下来。”
“死了?死了不正好。”宴川轻笑着,声音都染上寒霜,一字一句道,“辱我乖徒者,死。”
“他送我玉簪不过是同我谈生意的谢礼。”宁知去掰宴川的手指,一抬头却骤然撞进宴川红得如血的双眸。
“师尊,你到底怎么了?”宁知颤着嗓子问道,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宴川的眼,却被他偏头躲开。
“师尊,你看看徒儿呀。南宫笑并无逾矩,那玉簪都碎了,徒儿没有收下。”
宁知放缓了声音轻声哄着,也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师尊他此刻癫狂得好似入了魔,到底哪里出了错?
她在背后同温故打了个手势。
被这乍起之变惊愣住的温故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同牧野悄无声息将广场上剩余的几个弟子各自遣散了。好在先前木安与游临已经带了一批人走,现下广场上外门弟子不算多,否则琉月宗寂望仙尊疯魔的消息,只怕明日便要传遍整个修仙界。
可宴川这样,到底如何作解?
温故神色凝重同牧野道:“可有方法唤醒闭关的风师伯?”
牧野摇摇头:“师尊闭关后,未满三百年不会出关的。小师叔这样……瞧着像是魔域瘴气入了心。”
“我已传讯叫大师兄来,他是……他应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温故眼睛不敢有片刻从宁知身上挪开,“我们注意点师尊动向,若真是瘴气入心,只怕灵台混沌之下会认不出小师妹。”
“若真是如此,离他最近的人会有危险。”牧野道。
温故拔出剑轻声道:“放心,我拼死也不会让师妹有事。”
南宫笑的情状愈发不好,宁知使上浑身手段,却也没法让宴川将南宫笑放下。
他瞧着空中的南宫笑,慢条斯理道:“辱我乖徒?谁给你的狗胆?”
尽管言语里听不出什么异常,宁知却能从他赤红与几近狂乱的眸中看到了不对劲。
不是这样的,她站在师尊面前,师尊却看不到她。
从来不会这样的。
无论何时,只要宁知同他说话,师尊定是用那双跨越了千山万水与岁月长河的眼睛,定定看着她的。
宁知一直觉得他的眼睛像墨,和天边皎洁的月有着相称的疏离。
可如今那双琉璃般的眼眸,却像迷失在了瘴气浓重的黑夜之中,鸦羽轻颤的眼睫之下,只有无尽的混沌。
师尊看不到她了。
于是宁知抹掉脸上因担忧而落下的泪,站直了身子,轻声唤了句“师尊”。
接着便如一根被风扬起的羽毛,轻飘飘跌入了宴川的怀里。
若是看不见,那就感受她吧。
感受她的温度,感受她的存在,感受她炙热跳动着,担忧着他的心情。
宁知伸手抱住了宴川,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唤:“师尊。”
“师尊。”
“徒儿在呢。”
“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
宴川本来没打算回琉月宗的。
魔域瘴气五百年一爆发,兽潮千年一来袭,每每这种紧要关头,他都需长时间的坐镇魔域。
更不用说最近十年正是瘴气与兽潮一同来袭的高峰期,不知何时便要彻底爆发。
若非紧要存亡之际,他根本不该走开。
可当南宫笑努力压抑却明显包含期待的声音穿透三界,自他耳边响起时,一股愤怒而狂乱的原始冲动,推动着他不管不顾,撕开了空间缝隙,一步便踏回了修仙界。
甚至带着魔域里未曾清除的瘴气。
不该是这样的。
为何会这样?
没有他的允许,谁能将他的小徒弟从他身边带走?
宴川还来不及看到宁知那惯常带着笑意的眼,便先一步看到了南宫笑手上的玉簪。
便是这枚玉簪?他竟想将别人用过的簪子,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随意而敷衍地戴到他小徒弟发丝之上?
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守了这修仙界千千万万年,杀了魔域无穷尽的魔兽,今次他倒也想杀一杀修士,让修士的血祭一祭他手中剑才好。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这个觊觎你徒儿的狗修士。”
“杀了所有妄图将徒儿从你身边抢走的人。”
“杀光所有人,你的徒儿便千千万万年都留在你身边,用那双乖巧的眼眸看着你,带着笑喊你‘师尊’。”
“杀了他们,你心底那点龌龊与龃龉,便再无人知晓,你的徒儿,也断然不会得知。”
充满诱惑的声音在宴川耳边反复煽动。
宴川瞳孔一缩,在动心的刹那,彻底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这是哪里?如此昏暗,是在魔域吗?
魔域里没有日升月落,只有空旷无垠的大地,和数不尽的魔兽与瘴气。
他镇守在魔域与三千小凡界的边际之处,日复一日将两界混沌分隔,日子过得漫长又无趣。
起初与魔兽的厮杀还略略有些兴致,可千万年的杀不尽斩不完后,便成了周而复始的枯燥。
直至她的出现,如一轮骤然闯入的红日,在无边无垠的黑暗里跳动起来,一点点照亮了千古长夜般的死寂。
她是谁?宴川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怀中越来越盛的光芒,将黑暗与狂躁一点点驱赶,将嗜血与怒意一点点抚平。
他如同扑火的飞蛾,伸手紧紧拥住了这炙热的温暖。
这温暖,带着甜津津的果味与冷冽醉人的酒意,是他熟悉的味道。
是她递给他的果酒味道。
在凡界,在归剑崖,在师兄的雪梅峰上,在他生活里每一处都闻得见的味道。
——是他的小徒儿,宁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