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章 慧榛的月亮
傅潇躺在车旁，双目紧闭，上衣都是血迹，左手臂缠着布条，已经被洇湿，看上去就知凶多吉少。司机眉头一皱，作势要走，不料被慧榛拖住手臂。慧榛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大哥，求求你救救我们！”司机跑货运，长年往来于路上，也在路上受过别人的照拂，知道在路上的道义，一拍大腿，“走，拖他上去吧，只是要委屈你俩后面车厢里坐下。直接去宣安的医院吧！”
慧榛和司机大哥一人一边，把傅潇搭在肩头，搀抚着到了货车旁。多亏司机大哥身体健硕，一把把傅潇抱上了车厢。
上了车厢，扶着傅潇趴在自己膝盖，接过大哥给的毯子盖在傅潇身上，慧榛才觉身体瘫软，仿佛力气一下抽干，眼泪才开始扑簌簌落下，打在傅潇身上。
到了医院，急救就位，傅潇被抬上转运床，慧榛不及向司机道谢，就扶着转运床去了急救室。等到被医生拦在门口，慧榛颓然坐下，才想起甚至都没问及司机大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慧榛只觉胃部抽搐，她不时起身走动，双手握拳复松开，喃喃对自己说，“没事的～傅潇一定没事的～”
“嘭”一声，急救室门打开，看着傅潇被推了出来，慧榛慌忙上前。医生的声音在耳旁飘浮，“伤口已处理，伤者有轻微脑震荡，所以有暂时昏迷不醒的状况，已无大碍，转去病房，慢慢照料，不时就会醒转。”而飘进慧榛耳中的不过四个字“已无大碍”。
“呜呜～呜呜～”傅潇听得身旁仿佛有人在哭泣，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转动下眼珠，想要睁开眼睛，却惊觉这声音十分熟悉，是慧榛！
傅潇悄悄的眯了两只眼睛，向四周瞄了瞄，果然坐在旁边的是慧榛。她正拽着自己的袖口，哭的梨花带雨。回想起昏迷前明晃晃的车灯，傅潇有些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身在何处。
望着慧榛的样子，他有些心疼，又莫名想发笑。慧榛身上衣服已经脏乱不堪，脸上也尽是泥巴，像个小花猫，安安静静坐在那，嘤嘤的哭着。想到她这样什么也不顾的坐在那，是为了守着他，傅潇整个心都被装满了，一种酸酸麻麻的感觉丝丝缕缕蔓延开来。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唤出声，“慧榛～”
慧榛抬起头，正好迎上傅潇炙热的眼神。不及收回刚才的啜泣，慧榛眼里噙着泪，面上却淡淡，“你醒了，傅潇。”语调极力平静，仍微微发颤。
“嗯，醒了，现在很清醒。”傅潇眼神温柔，他已经习惯慧榛每次压抑自己的情绪，对任何该愤怒该哀恸该仓皇失措的段落极力保持平静，虽然往往是徒劳的。只是看着慧榛微微发红的眼睛，他还是觉得心中微微刺痛。“慧榛，你不要担心，我现在很好。你看，一点事儿也没有。”傅潇想要表现出自己无碍，挣扎着要坐起，却不小心扯到左臂的伤口，不觉“嘶”“嘶”吐气。
“你不要乱动！伤口刚处理好。”慧榛起身，轻拍一下傅潇，按按他的被角，让他躺好，“很痛吧？”慧榛眉头拧着，感同身受般。
“不痛，这点小伤，何足挂齿。”傅潇笑笑，他素来知道慧榛最是怕痛，想来此刻慧榛心里一定在心疼自己，“慧榛，你是怎么把我送到医院的。”
“是一位司机大哥帮我们送过来的。”
傅潇疑惑，“司机大哥？”
慧榛点点头，“嗯，是的，路过的货车司机。”
“他怎么发现我们的？”
慧榛面色羞赧，想到自己螳臂当车的样子，自觉滑稽，“我拦下的，跑去马路中央，伸手拦下的。”
傅潇看看慧榛，身上泥水尚未干透，上衣紧紧贴在身上，长裙还被撕破一角，面色即刻凝重起来，“你怎么敢，要是碰到坏人怎么办？”
慧榛抚了抚衣裙，“这个是我自己撕下给你包扎用的。就拦了一辆车，这位司机大哥很热心，把我们送到医院。”
“你刚才，在哭吗？”傅潇抿了抿嘴，仰头问道。
慧榛深深看了他一眼，“是的。有些害怕。”
“怕什么？”
“不知道。医生也说了你会醒。坐在这里等着，心里就空落落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可能没时间害怕。静下来恐惧就来了。”
“我要是死了你会怎么办？”傅潇意味深长的笑。
慧榛剜了他一眼，“医生说了你就是脑震荡。死不了。”
“但是你心底里还是担心害怕。你害怕我死了。”傅潇开始得意的笑。
慧榛不作声，眼睛看向别处。
“如果我死了，会觉得可惜吗？”傅潇不待慧榛回答，直勾勾的盯着她，“你太胆小了，慧榛。这样会使你错过很多。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我死了，我会觉得很后悔，后悔当时没有更热烈的向你表达我的心意，而是答应了你继续做朋友的要求。那样的话即使我死了，在死之前我起码知道我是否是被你爱着的。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慧榛错愕的看着傅潇。
“不要说你把我当做普通朋友，你那么胆小的人，深夜，一个人，四野无人，狼狈的张开手去挡过往的车辆，甚至都看不清开车人的样子，你居然敢！我都能想象到你当时的样子。”傅潇顿了顿，声音有些微颤，“我不是自视甚高，只是我可能比你更能看清你自己。”
慧榛呆呆地张开嘴，“我～”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什么。
两人就这样彼此望着，直到一声铃声响起。是傅潇的手机，此时正放在床头充着电。
“喂？”傅潇看了眼，是个陌生电话。
“喂！您好。我要找下慧榛。”傅潇觉得疑惑，递过手机给慧榛。
“喂，小雯，对，嗯，你到了吗？我现在在住院部，好的，你在楼下是吗？好的，我现在下去。”慧榛挂断电话，对傅潇说道，“我们的东西都在车里，车被拖车拖走了，只能拜托我的发小来帮我交下钱。你等一下，我过会就回来。”
傅潇点了点头，“好的，你去吧。”心中觉得懊丧。
小雯看到慧榛脏兮兮的从住院楼跑出来，大吃一惊，“你这是怎么了？不是你朋友出车祸了吗？”
慧榛说，“我坐的他的车。”
小雯大惊失色，“啊？那你有没有什么事？”
慧榛转了个圈，“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嘛，没有事。”
小雯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给你，先去把费用交了。然后跟我回家，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你这也太像乞丐了。”
二人一起去缴了费，然后慧榛对小雯说，“小雯，我现在不能和你回去，他那里没有人。我不能放他一个人在那。”
“哦？”小雯饶有兴趣的看着慧榛，“宋慧榛，你有情况。普通朋友，又是异性，你干嘛这么紧张，恐怕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吧。”
慧榛眼神看向别处，“总之，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小雯眼珠转了转，灵机一动，说道“那好办，反正今天我不用上班，你那个朋友就交给我照看半天，你给我踏踏实实回家去收拾收拾自己。”说着，伸出手指，嫌弃的捏了捏慧榛的衣袖。
“那好吧。”
二人来到病房，小雯倒是不认生，大大方方的介绍自己，就差把自己和慧榛认识多少年零多少天都说得清清楚楚。
傅潇躺在床上，看看慧榛，又偷偷瞟一眼小雯，倒显得有点怯生生，心中默念，这可是小丈母娘啊。
“那我就留下来照料少爷您半天，让我们慧榛回家去好好歇息歇息。”说着，把钥匙和钱包往慧榛手里一丢，豪迈的把慧榛往外一推。
“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不舒服你和小雯说。”慧榛边倒退着走出房门边回头说道。
傅潇望着慧榛出去，极其舍不得的点了点头。
“怎么，舍不得？”小雯眼睛弯弯，调侃道，接着连珠炮似的发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多大了，家住哪里～～～”
傅潇一一做答，比对待长辈还毕恭毕敬，说完怯生生的问道，“小雯小姐，慧榛怎么跟你介绍我的？”
“她只说是普通朋友。说你出了车祸，她身上没钱，让我来给你送钱。我哪知道她也一起出了车祸。看到她那狼狈样吓死我了。”小雯说着，剥开一个自己带来的香蕉递给傅潇，看他摆摆手，又塞进自己嘴巴。
“普通朋友～”傅潇嗫嚅道，然后挑了挑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觉得是吗？”
小雯噗呲一笑，斜睨着傅潇，“我看不像，不然她不会这么担心。不过看了你的样子，我知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你仍需努力。”
傅潇眼睑垂下来，登时泄了气，“我已经表白过两次，也能感觉到她喜欢我，不然我不会那么冒昧，可是，没有得到她任何答复。”
然后傅潇把自己两次如何跟慧榛表白，以及慧榛的表现，都跟小雯和盘托出。
小雯怔住，“阿姨去世了！”
傅潇点了点头。
“这个她也不跟我说，这家伙，总是这样。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才最担心嘛。”小雯眼圈泛红，然后看着傅潇，郑重其事的说道，“慧榛小时候很苦，然后又遇人不淑，她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不吱声，也习惯了无人依赖的日子，如果你真的想跟她在一起，请一定不要辜负她。”
傅潇郑重的点了点头，“我知道她的性格脾性，我也喜欢敬重她这个样子。以后也希望可以成为她的依赖。”
小雯看着眼神坚毅的傅潇，嘴角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微笑，“那我就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你一把喽！”
“真的吗？谢谢你！”傅潇激动的脸颊发红。
慧榛到了家里，脱下脏兮兮的衣服，打开淋浴，热气氤氲，觉得周身的疲惫都被冲刷干净，抬起手臂揉搓头发，只觉双臂沉重酸痛，才想起昨天夜里是怎么把傅潇抬出车外，不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望着镜中模糊的自己，耳畔仿佛听到傅潇说的那句“我可能比你更能看清你自己。”真的吗？她是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要溢出来的喜欢？还是总是习惯性的逃避？像小时候失去点点后，就再也没有养过一只小狗。
可以往前迈一步吗？像赵姐说的宁可错了不要错过。脑中浮现出傅潇昏迷不醒的模样，当时真是害怕呀。那恐惧细细密密，像蛛丝一样爬满她整个心房，哪怕她知道他会醒过来。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傅潇的话在脑中回荡。此时没有别人，只有镜中的自己，慧榛避无可避，她可以回避所有人，但是没有办法回避那个真实的自己。会怎么办呢？会后悔吗？会后悔没有敢于诚挚的面对自己的真心吗？“会！”仿佛听到镜中的自己说。会！会后悔！会后悔为什么不珍惜时光，为什么不往前迈出一步。
走出浴室，慧榛只觉周身轻盈，不只因为清水洗尘，洗去了疲惫，仿佛身上那硬硬的结了痂的壳也被温水浸润软化，慢慢剥落。
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那是之前留在小雯家的，一条鹅黄色的丝质长裙，一件杏色亚麻中式对襟小衫，心情也如清新的衣服一样明朗。
虽然困极，但想着还在医院的傅潇，慧榛草草吃了一口家里的面包，打车去了医院。
到了病房，推开房门，看到傅潇躺在床上沉沉睡着，小雯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桌子上一个外卖袋子上写着三时粥铺。慧榛想小雯这个看护倒是十分尽责，没给傅潇吃麦当劳肯德基之类，不觉莞尔。她轻拍下小雯，小声说道，“小雯，醒醒，回家睡吧。”
小雯哼唧一声，揉揉眼睛，“哦，慧榛，你回来了。你也不睡一觉再回来。”
慧榛微微一笑，“我不困。你快回去休息吧。”
“都照看了一夜了还不困啊～”小雯意味深长的笑着，目光瞥向傅潇，“这么担心他啊。”
慧榛白了小雯一眼，“你要不要回去睡觉了，坐在这都打瞌睡了。”
小雯拍拍衣服，起身，“回去。回去。还是家里睡着舒服啊。不过，慧榛，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你还是别讲了。”慧榛抢白道。
“别，别，我这话里有玄机，施主不妨一听。”小雯打趣道，“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还记得顾城的这句诗吗？慧榛，不要做诗里的人。好啦好啦，我要走了。”说完，小雯拍拍慧榛的肩膀，大大咧咧的走了。
送走小雯，慧榛坐在床前，静静看着傅潇的睡颜。傅潇睡的很沉，本就面色白皙，因为受伤的缘故，更显苍白，两道剑眉微微蹙着，额前鼻尖渗出细密的汗。慧榛拿出湿巾，轻轻擦拭他的额前鼻尖，手指碰触到他的面颊，有种麻麻的感觉，心也怦然。突然就想起上次也是在宣安，在药店门前，傅潇拿着纸巾给她擦拭双手，也是一样麻麻的感觉。她望着傅潇出神，不料那双眼睛慢慢睁开，与她四目相对。
慧榛想要抽回拿着湿巾的手，却被傅潇抢先，一把抓住。慧榛也便任他抓着，双眸沉静如秋水，望着傅潇幽幽说道，“你，有话对我说？”
傅潇点了点头，“是的。”旋即又摇了摇头。
慧榛定定的看着傅潇，嘴角漾起笑意，“说吧。或许你说的我现在愿意听呢。”
不知何时，月亮已经爬上梢头，透过病房大大的窗子洒下清辉，如水银般的月色缓缓在房间里流淌，笼在傅潇身上，也笼着慧榛，两人都在月光中发着温柔沉静的光。
傅潇眸光微动，喉结上下滚动，抿了抿嘴巴，“你愿不愿意以结婚为目的和我交往，或者～或者～你愿不愿意和我交往看看，先不管以后，先和我交往～愿不愿意？”傅潇下定决心般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慧榛，一双眼睛真挚诚恳，散发着炙热的光。
慧榛向傅潇伸出手去，点了点头。傅潇眼中现出欣喜光彩，脸色都跟着亮起来。
窗前的明月照着慧榛，一如当年小院照着她的那轮，它把温柔的月光一点点在慧榛周身洒下，仿佛环抱着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