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汹汹
云满长空,雪漫苍山。
老人与少年并行于山间小路之上,不同于方才来时的急迫,此刻细细观赏之下,这山间一石一木无不是浑然一体,犹如神造。
苏决明不禁为这绝景而惊叹,即便在闽安之时,冬日亦会下雪,但如此极致的雪山,确是闽安远远不及的。
冰渚鱼深,栖鹘归晚,千树如瀑,万径人寂。
若是世间当真有什么天涯之所,那也不外乎此了吧?
脚下积雪沙沙作响,苏决明跟在那老者身后,亦步亦趋。
“居士”
苏决明沉默片刻,还是主动开口道。
老者脚下不停。
“好孩子,你唤景明师父,那便理应叫我一声师祖。”
“师祖。”
苏决明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
这算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敢问师祖,为何要派师父前往我苏家夺剑呢?”
这话算是直截了当。苏决明向来不是什么能藏着掖着的性子,何况如今面对的乃是这栖梧山的主人,也是他的师祖,日后总归多有往来,又如何能容得下半点猜忌?
老者一笑,捋了捋胡须:
“好孩子,你认为呢?”
“弟子不敢妄言。”苏决明拱手一礼。
老者却转而道:“景明,决明。你二人名字中倒是都带个明字。你与我栖梧山也算是有缘,不妨说说,你父亲为何要给你起这名字呢?”
苏决明一怔,遂答道:“决明乃是一味草药,先父取名之时,便是看中它去翳明目的功效,意在告诫弟子,人生在世,须得去伪存真,决断如流。”
“好一个去伪存真,决断如流。”老者点点头。
“可惜,我这两个徒弟,虽皆有习武禀赋,却终究在为人处世之上太过愚钝。”老者笑笑,“景明自己还未曾开悟,却要收你为徒,依他那般性子,恐怕也只能做半吊钱的师父……”
“师祖有所不知,师父他对我很好,不曾怠慢……”苏决明赶忙解释道。
“难得你如今还为他开脱。”老者向其投来一道目光,“我命景明前去闽安,距今已是四月有余,可惜他非但未曾将碧天之剑带回,还擅自做主,将你收入门下。你说,我这个徒弟,是非但愚钝,是不是也很不听话?”
“”苏决明一时无言,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可知,实则我并未要他救下苏家任何一人。”老者接着说道,“若他依照我的吩咐,如今应当早就回了栖梧山。”
“师祖恕罪。”
听对方的语气,也并非兴师问罪,苏决明只得再行一礼。
“其实苏家之祸,并非凭空而起。”老者望着他,缓缓说道,“景明会救下你,也算是一饮一啄,因果有常。”
“孩子,想必你已经知晓那碧天剑与沧浪剑的传言。碧天与沧浪本为雌雄一对,因着前朝覆灭,流落世间。许多年前,我奉守夜人之命,遍寻碧天剑的下落而不得。听闻梅家之祸,我便追根溯源,一直寻到了天雪山之上。这才得知,原来梅家先祖乃是前朝重臣,奉命谨守碧天剑的秘密。
而苏家与梅家的这段纠葛,亦是我探寻得知。听闻梅家家主香消玉殒,含恨而终。我便猜测,这碧天剑的失踪应是与苏家有关。其时我因丧子之痛,意冷心灰,决意离开守夜人,再不过问这红尘俗事。而这梅苏两家的旧事,我也再未与人提及。”
苏决明眨了眨眼,一时不解。只是心底隐隐觉得,老者接下来说的话,似乎能解开一个横亘许久的谜团。
老者叹了口气。
“去年年关,我收到一封家书。信上说,有人在暗中打听碧天沧浪的下落,祸事将起。我直觉不好,便与宋家去信,要他们留意闽安苏家的动向。只是等待数月,却等来长姐亲笔。”
亲笔?
苏决明当即问道:“那先前的信是”
老者颔首道:“是有人利用我与宋家的关系,诈获情报。先前的去信早已被他人截获,而苏家之祸,亦是因我而起,我当即派景明前往苏家。
我知他性子禀正,向来喜欢多管闲事,若是对上那恶徒,恐怕要招致杀身之祸。于是除碧天剑之事,我并未吩咐其他。”
“原来是这样。”苏决明了然,难怪那梅晏清能如此精确无误地寻上阿姐,偏偏断定碧天剑藏于苏家。蛰伏数月,只为了得到碧天剑的下落,并将苏家人一网打尽。
原来一切皆有缘由。
老者笑道:“是啊。若非如此,恐怕苏家不会这么早就孩子,你可怨我,即便景明救了你,收你为徒,你也可将我作为你的仇人其一。”
苏决明缓缓摇头。
“不,师祖,我不怨。苏家之祸,从来都是祖父一意孤行,才会酿成这般恶果。事到如今,我不怨任何人”
“师父曾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苏家的祸事,便是从梅苏两家的恩怨而来,延续三代,令梅家灭门,苏家倾覆,若我再添仇怨,岂非世世代代都要纠葛不休?”
“师祖,不瞒您说,曾经我总想着手刃仇敌,以慰我苏家满门血仇。前日,我曾有过一次报仇雪恨的机会,只是当这机会真真切切地摆在我面前之时,我却下不去手。若论报仇,我没有梅晏清的本事,若论怨恨,我也不想余生为仇恨支配,活成他那般非人非鬼的样子。对于梅晏清而言,活着便是折磨,死去才是解脱。倘若我杀了他,那么我的余生将被仇怨填满。即便我杀了他,苏家之人也终究无法回来。于我而言,这正是痛苦的伊始。”
苏决明深吸一口气,头一回在这素昧平生的老者面前袒露心迹。
“我苏家人的手,从来只为救人,不为杀人。”
对方沉默良久,久到苏决明都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须臾,老者终于长叹一声:
“你想学救人的本事,为何要来栖梧山?”
苏决明兀自笑了。
“难道栖梧山所传的本事,是杀人的本事么?”
“再者说了,救命之恩,理应舍身相报。我若是不闯出些名声,又怎么能对得起师父的恩情呢?”
“孩子,你的确无愧于决明之名。”老者叹罢长笑,轻轻抚了抚苏决明的发顶,“能救下你,是景明之幸。”
雪色与山雾交缠,在这寒凉峭壁之旁,似乎连呼吸都成了白雾,与那薄云融为一体。
而此时,两人鼻息正堪堪相抵,亦有相融之势。
顾见春将下颌轻轻抵在少女颈边,心潮狂涌,思绪起伏,依旧没能从那一瞬的冲动之中回过神来。
怒火与躁动交织,如今纷纷散去,只剩下满腔恍惚。
他怎么会
怎么会
心猿意马,情难自禁。
鼻间传来一阵大过一阵的馨香,那是她平日里惯有的冷香。
如梅似雪,冷冽寒凉。
只是此时,这幽香之中却好像掺杂着一些奇异的味道。
是槐花香。
还有酒香。
非但是酒,还是师父酿的槐花酒。
他不敢想象那山上的酒是埋了多少年的陈酿
——他总算明白为何今日她如此反常了。
那一贯冷面冷语的少女,此时却犹如初春暖泉,满面红霞。兴许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或许她只是不愿承认,倒是兀自将头撇过一边,檀口微张,细细轻喘。
两相凝滞,沉默逐渐蔓延,少女那急促而粗重的呼吸便愈发清晰入耳。
“小湄,你喝酒了。”
并非疑问,而是阐述事实,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只是顾见春此刻却在心底自嘲,分明是他做了错事,却好似“恶人先告状”一般责问,生怕对方先恼。
“没没有。”
少女身形微晃,偏是要靠他帮衬才能站稳。
“没有?”
顾见春颇具威胁地将手覆在她的后颈之上,果不其然,少女那如玉雪肌之上立刻浮现点点红痕。
“痒。”
少女逃也似地缩了缩颈子,却没能躲过那使坏的大掌。
“痒”
她不得不睁着那雾气弥漫的柳叶眸看向对方,以希求那只大手能放过她。似乎在那稀薄的记忆之中,只要自己露出这副形容,对方一定会乖乖就范。
顾见春呼吸一滞,猛地撇过头轻咳两声,终于遂了她的愿。
——赢了。
少女脸上又浮现一抹孩童般得意的笑容,明媚而纯然。
顾见春一个恍惚,似乎又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小湄笑起来真好看。
他不得不伸手,将少女那含嗔带怯的眼眸掩住,这才想起自己本欲说什么。
“小湄,现在师兄问你三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
少女眼前失去光亮,面上热意似乎更甚。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热意究竟是醉意,还是那宽和大掌之中传来的体温。
顾见春有些头疼地叹息了一声。他忽然想起,师父酿的槐花酒,比之初尝,后劲极大。
那花香与酒香交织,愈发浓郁。
再这样下去,恐怕醉的就不止一个人了
“第一个问题,屋子里那些东西,是不是你打坏的?”
少女乖觉地点点头。
“好吧”顾见春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第二个问题,这个法子,是不是师父想出来的?”
少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
少女眨了眨眼,那长睫划过他的掌心,微痒。
“是我和师父一起想出来的啊。师父说一定管用对了,他还请我喝了好酒呢。我们一直下棋等你,你来得好慢啊”
对方颠三倒四的话语并不妨碍顾见春理解,他揉了揉额角,只觉得额前突突直跳。
难怪师父一见着他就要走,原来是“做贼心虚”。
少女朱唇开阖,似是在提醒他。
“那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顾见春有些失语,遥想方才少女问他问题之时,还以为是生死存亡,命悬一线。眼下形势一转,竟又轮到他来提问了。
“第三个问题”
他想了想,终于将手掌落下,直直盯着对方的眸子。
“小湄,师兄不高兴了。”
少女歪了歪头,疑惑不已。
这算是哪门子问题?
于是她颇为宽容地主动问道:
“师兄为什么不高兴呢?”
印象之中,这年长于她,亦兄亦友的男人,好像从来都是宽和容忍,好像每次都能化解她的不豫,好像从未露出过名为“愤怒”的神情。
至少在她面前,这是第一次。
她忽然眯眼一笑,捏了捏顾见春的面颊,那触感一如她想象的那样。
“景明,不要不高兴了”
只是这好似耍赖的举动却没能将对方逗笑,又或者,对方要说的事,远比她这般逗趣耍赖要认真得多。
“小湄,你一点也不在乎你自己。你让师兄不高兴了。”
顾见春看着她的眼眸,紧紧扣着那单薄玉肩,仿佛如此便能避免令对方中途逃离。
“小湄,在你心里,究竟当我是什么?你以为我为何要追来找你?你以为我为何要装作未曾察觉,还要那孩子递草扎蝴蝶给你?你以为你为何能轻易骗到我?你以为我为何拼着坠崖也不愿意松手?”
少女面上一僵,饶是酒醉之后再性情有变,此时却多少能感觉到那话语之中的咄咄逼人了。可这股气势,绝不会因着她神情变化而轻易衰减。
顾见春深吸一口气,面色沉沉。
“你知晓我一定会来找你,知晓我一定会看穿你的伪装,知晓我愿意陪你回栖梧山,知晓我肯定会上你的当,知晓我绝不会放手,让你从这里”
他话音一顿,几乎连那不祥的话语都不愿说出口。
“就是这样,一切如你所愿。但是理应如此么?”
他缓了缓那即将令他失控的情绪,低声问道:
“难道你从未想过为什么吗?”
那话音微不可察,只是在这避无可避的峭壁之旁,再无别的声响会打扰他们。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知晓原因,实则只是想糟践我的心意,是不是?”
“不是!”
少女猛地脱口而出,随后却垂下眼眸,似喜似悲。
“不是的”
她咬了咬唇瓣,轻声辩解道。
“对不起,师兄,我”
“我想听的不是道歉。”顾见春摇了摇头,面上有些落寞,“你知不知道,你以为万无一失的栈桥,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万丈之渊,一旦坠落,粉身碎骨,尸首无存。”
“可我还是随你站在这里了,小湄。”
“你还不明白么?”
她胸中如万鼓齐擂,又如万籁俱寂。一时间,那满溢的甜蜜与苦涩齐齐涌进她的心头。一如她方才饮下第一坛槐花酒之时,就惊讶于这甘甜与清苦交织的滋味。此时此刻,她的心绪一如浸了千万年的槐花酒,沉醉而悸动。
她努力按了按心口,想要平复这种悦动。
若是身体之中当真有什么冰霜之毒的话,此时应当能听到那冰凌消融的“滋滋”声吧?
“我”
当然明白。
只是她忽然发觉那“滋滋”之声并非她的错觉,脸颊上愈演俞烈的炽热也并非她的错觉。
一瞬间,耳边似有狂风呼啸,呜咽不止。
她怔了怔,随后视线渐渐模糊。
在意识游离的最后一刻,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如同一片雪花无力落下,正落在对方臂弯之间。
——下次可不能再喝这么多了
恍惚间,她想起那槐花酒的味道。
——也好,就当她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