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缄口
“你的剑。还给你——”
顾见春只得将目光投向那始作俑者,而后者堪堪收掌,却冲他扬了扬玉颌,似是挑衅。
“不就是借来玩玩,至于这么小气么?”
“小湄,若是你想回栖梧山,与我说便是。你知晓的,我一定不会阻拦你。”他无奈摇头,“这次不告而别,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一把摘下岩壁上的青山剑,第一时间便检查那剑柄之处的机关密匣。
果不其然,空的。
“兴许是”夜来目光与他落在一处,挑眉道,“我不高兴了。况且,我也不乐意待在那种地方。”
“咔哒——”
顾见春将匣子按了回去。
“小湄,这可不像你的作风。你不是一向信守承诺么。为什么突然要走?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要回也要一起回,要一同去寻你娘亲,要一同治病,从今往后什么事情都要一同”
“闭嘴!”谁知对方忽而背过身去,冷声叱道,“你懂什么?谁和你说好了?!空口无凭,你少在这里厚颜无耻!”
“——还有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哦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顾见春怔了怔,难道人的脾性会因着所处的地方而改变?否则他为何无端觉得今日的少女忽然褪去了一身的冰冷,只剩下了娇憨与蛮不讲理?
“自然是因为”
他看不见对方面容,只隐约觉得她身形委顿下去,就连话音也渐渐飘忽。
“因为你骗我。”
“我何曾骗你?”
顾见春急忙走上前,却遭到一声喝止。
“别过来!”
脚边飞来数枚碎石,堪堪将他拦下——自是对方所为。
“小湄?”
顾见春抬眼一看,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那紫衣少女俯身掸了掸崖边积雪,径自坐下身去。她那双腿正在崖边晃晃荡荡,即便这晨曦微光令今日的她更添气色,而这副光景却着实令他难安。
“那里危险,快回来!”
他不敢再上前,只是也不能任由对方坐在那绝壁之境。即便仗着身手绝佳,方才落了一场雪,她又是重伤初愈,如何能在这湿滑岩壁坐稳身子?
“——你若是过来,我就从这儿跳下去。”谁晓得对方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知道的,我向来说到做到。”
她便笃定自己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后退。”
两相沉默,少女手中把玩着方才拣的石子,威胁般地凭空抛玩,好似他再敢轻举妄动,这石子就会像方才一样“关照”在他身上。
顾见春无奈退了两步,倒不是怕石子落在他身上,而是怕那少女再有什么大动作,一个不小心
“小湄,你身子刚好,小心着凉。”
“用不着你操心。”
少女冷哼一声,撇过脸去。
此时借着晨光,他才发觉对方那张素白的脸上正泛着一抹不大寻常的酡红。
“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得如实回答。若你敢骗我,我就”
“——我就自绝于此。”
顾见春苦笑,就知道会是这样
“好,你问吧。”
“唔”
少女撑着雪腮,思索片刻。
“第一个问题。你是宋家后人?”
他摇头道:“他们如此说的,我并不知晓。此番正是要回山上,与师父问清楚。”
“好啊。这么大的事,你竟瞒着我。”少女黛眉一横,似是终于找到逞凶的机会,“还说没有骗我,你分明就是防我惧我,不愿告诉我。”
“我亦不确定的事,又如何能告诉你?再说……”顾见春无奈道,“当时你也未曾给我开口的机会。”
“你”
少女一噎,却被他这番话堵得哑口。只是仔细回想了片刻,却无可反驳。
“好,那这个不提。第二个问题,既然是守夜人一脉,你是不是也想去寻找皇陵?”
“是。”顾见春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为什么?”
他敏锐地感到少女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又或者,那是比失望更为复杂的情绪。他直觉对方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
“那是因为”
“算了!我才不想听。”无奈他想说的还未说出口,却被少女喝止。不知是不是雪色映照,她面上那抹酡红愈发显眼,如同水墨画之中的胭脂色,一圈一圈晕开,最后停在了那柳叶般的眼尾。
“小湄,我”
他不觉又恍惚瞬息。
“反正你们都一样。”
她无端冒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顾见春有些无措。
其实在几日之前,那少年与那位问剑山庄的主人都曾问过他相似的问题,在当时,他亦是如此回答。
其实他想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前朝皇陵,目的从来只有一个。
“第三个问题。”
少女眯了眯眼睛,身形微晃。
“你是不是”
“是不是”
顾见春等待着她的问题,谁晓得她双目一阖,似是晕眩一瞬。
“小湄!!!”
身体的反应远远比心要快一步,待到顾见春反应过来之时,他半个身子已然悬于岩壁之外,手中紧紧握着那不意跌落的紫衣少女的手臂。
“咦?”
少女那长睫轻颤,那双如月色般朦胧的眼眸逐渐清明,缓缓看向正悬于其顶的手臂主人。她歪了歪头,似是并未注意到自己这命悬一线的险境。
“你的功力恢复了么?”
顾见春满头大汗,焦急难当。此时他堪堪抵着半边崖壁,这才不至于与那少女双双坠下。只是维持这般形状都已成了难事,更别说将她拉上来。他只恨自己不如从前那般有内力相助,如今所依的,唯有逐渐流逝的体力而已。
只是对方迷糊之时所说的话,却令他哭笑不得——都这种时候了,这小丫头还有心思在乎他的武功有无恢复,简直是
顾见春忽然心中一凛,方才距那崖边足有数丈之远,他又是如何做到在顷刻之间飞扑前来,将对方牢牢捉住呢?
若不是轻功,又是什么呢?
“你抓紧”
脚下乃是万丈深渊,那少女被他抓着手臂,却没有半点自救的意思。他几乎要以将其嵌进掌心的力气,拼命攥着对方的手臂。那素白的肌肤之上顷刻间便显现出一道红痕——而此刻,终究是气力有限,那红痕正缓缓扩散。
不论顾见春如何使出毕生的劲力,都难以阻止这下坠的趋势,更不用提将她拉回崖边。
“——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在这里,你和我讲过一个故事。就是那个蝶仙报恩的故事?”
“别说话了你小湄”
顾见春近乎恳求地望向对方,他不得不添上一只手,将其牢牢拽住。这下连他自己都难以抵挡这滑落的态势了,只是他却咬着牙不愿松手,即便再这样下去,他的结局也只是随其一道坠下崖底。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其在这里
“前日里,有人送了我一个草扎蝴蝶,我一下子又想起这蝶仙的故事。”
紫衣少女黛眉微蹙,似是不解他为何如此焦急,也丝毫没有配合求生的意思。
“你说故事里的书生,究竟应该考取功名做他的大官,还是应该归隐尘世,与那小蝴蝶长相厮守呢?”
“这都不重要。小湄你抓着我的手,不要”
顾见春额前泌出的细密的汗珠,手掌因着用力,又缓缓渗出血来。那是前日的旧伤未愈,如今却成了新伤。
“第三个问题。”
少女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笑道。
“若你是书生,你会选哪个?”
顾见春当然明白,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是当他勉力向对方望去之时,少女的目光却流露出一抹极为罕有的审视。
“师兄,你会选哪个呢?”
几乎是以死相逼的决意令他不知所措,而心底的声音却渐渐呼之欲出。
“故事是我编的——”
他紧了紧掌中攥着的柔荑,咬牙道:
“结局只有一个。”
“我的…答案……从来…也只有一个。”
他额前青筋毕现,只觉自己将要脱力,一股不受控制的晕眩向他袭来。
对方不语,随即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直到一切彻底脱离他的掌控。那手指自他掌心倏忽滑落,映入眼中的,乃是少女意味深长的笑意。
“小湄!”
顾见春惊骇难当,当即俯身去够那抹滑落的身影,哪怕己身已然脱离这悬崖峭壁。
正如在问剑山庄之时,在妙法寺之时,亦或是更早前,在西冯寨,将之推开的那一刻。
的的确确,他的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啪——”
仿佛是什么物事落地的声音。
这声音轻巧地微不可察,然而当他发觉这声音自何处传来之时,自己那失控跌落的身躯已然被一双玉手稳稳托住。虽说只有一瞬,但对方娇躯之上那温柔绵软的触感与若有似无的馨香依旧令他目眩不已。
下一瞬,那玉臂的主人逃也似地自他身畔撤离,快得令他几乎以为这是什么濒死前的错觉。
只是脚下传来的坚实感令他顷刻清醒。
原来,这峭壁之下暗藏玄机,乃是一处不甚宽阔的悬空栈桥。此时两人皆稳稳站于其上,顾见春望着对方那一脸诡计得逞的笑意,默然良久。
“哈吓了一跳吧?”
待他身子安然落定,紫衣少女便站得远远地,即使这栈桥之上并无什么多余的空间可言。
“可惜你知道的,我一直不喜欢这个结局。我这个人,最讨厌什么为了谁就要怎么样的故事,最讨厌莫名其妙的怜悯与同情,最讨厌自以为是的牺牲与付出,就比如”
“小湄。”
顾见春猛地将她话音打断,夜来抬眸望去,对方竟难得沉下脸来。脑海之中的昏昏然使她莫名多起话来,看着对方这副上当受骗的模样,如同孩子捉弄人的把戏得手,她心中竟有一丝快意。
“怎么?发现又被我骗了,于是恼羞成怒了?师兄,以前你可不是这样。难道你不应该摆出一副讲大道理的模样教训我,或是求饶似地和我说,‘小湄真厉害,师兄又被你骗到了’之类的么?”
夜来学着对方儿时的腔调,唇边噙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然微笑,仿佛若是不将这些话说出来,她便永远尝不到对方的怒火是什么滋味。显然,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头一回在对方脸上看见这种极为压抑的形容。
沉默,良久的沉默。
可是她总觉还不够称心如意,于是得寸进尺般地继续说道:
“唉什么嘛,一点反应都没有。亏我为了这个栈桥,还特意去山里寻了许久的好木材,结果也只是将你吓了一时片刻而已,真是得不偿失早知道我就应该”
“应该什么?”
出乎意料地,顾见春忽然接话道。
“应该”夜来眨了眨眼,“我想想兴许,将这栈桥修得再低些?”
“还有呢?”
对方低声问道。
她认真想了想。
“——还有或是多砍两下,将那些东西毁得更彻底些?”
“还有呢?”
对方话音低得近乎呓语,微不可闻。她眼前有些晕眩,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对方此时的表情,可惜,这宛如云雾一般的模糊来势汹汹,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她懵懵懂懂地指了指胸口,弯唇一笑:
“要不就冲这儿划上一剑,反正我都要死了,流点血也没什么,能唬你一唬,将你骗得团团转,岂不是更——”
“唔!”
一阵风掠来,直将她鬓边碎发扬起。
她只觉身子一沉,后脊一凉,原来是失控撞进了那峭壁上的霜雪之间。只是这触感顷刻戛然,因着有一只大掌已然预先料到这一点,将她背脊轻轻托住。
于是取而代之的,是自后心传来的一阵暖意。
这暖意流入四肢百骸,最终冲着她的面颊汹涌而来。霎时间,她只觉面上升起一阵如灼如燎般的燥热。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
眼前与她相距咫尺的脸庞,正显露出一股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沉峻。
最为致命的是,唇瓣的迫压,气息的褫夺,对方正以刀劈斧凿般的锋锐与蛮横攻池掠地,不由分说地将她那些未尽的话语堵了回去。
在这本就不宽敞的栈桥之上,那惊魂未定的男子正紧拥着她,与她气息相缠,与她唇齿相依。
万顷雪落,天地一白。
而这,兴许是他能想到的最为迅捷,最为直接有效的,令对方缄默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