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岐黄谷(五)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那件事就是,听了她的话,先逃离了岐黄谷,不过五年,一切就都变样了,我替阿昭感到不甘心,又想替阿昭把那些伤害了她的人都杀了,可在我抓了罗圣后,才发觉,就算杀了那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她回不来了,”
阿昭的形象在叶诺的心中愈加清晰了,至纯至善,受人喜爱时,不骄不躁, 平等回馈;被人误解时,无怨无恨,缄默沉静。
“阿昭曾说希望我去修仙,因为作为人的她苦于寿命太短太短,可我不想成仙,我只想成人,她傻,当神仙有什么好的,活那么长岁数,不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如果我成了人,这样哪怕世人都讨厌她,我也能和她做朋友了吧……守了这么久唯一的心愿就是想亲眼见她的魂魄入轮回,真遗憾……”蝎女闭上了眼,那些一直不敢忘记的过往在一瞬间通通涌上心头,遗憾什么呢?遗憾还是没能亲眼见到阿昭转世,遗憾她始终还是妖,妖魂损伤,再无未来,遗憾自己始终无缘与她成为真正的朋友,遗憾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蝎女的身体已经开始消散,木鬼手中的萤火突然变得异常活跃起来。
扶听静默了半晌,才道:“木鬼松手吧。”
那被释放开的蓝色萤火慢慢地飞向蝎女,在她眉心处时停留了片刻,一窜而入,瞬间与蝎女融为了一体。
木鬼惊讶地“诶”了一声,扶听拉了拉他的衣角,他才发现原本已要消散的蝎女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恢复了过来。
两人心里终于有了些许的欣慰,可但转瞬一想,木鬼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已换上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很是无语地看着扶听,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我们不是来收残魂的吗?你把阿昭的魂魄给了蝎女,你收什么?”
“这不是没残魂了吗,人家都自行消化了,我也不好多事,不是?”扶听嘻嘻一笑,见她仍旧一副坦然样,木鬼也是无可奈何,只能随她去了。
寒潭湖解封,乌云散去,大雨停歇,雨过天晴。蝎女悠悠转醒,出乎他们意料之中的是她眼中充满了迷茫,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下四周,完全是种无知的状态。
“这是哪儿?”她痴痴地问,
扶听和木鬼相互对视一眼,什么也说不出。
融合了阿昭魂魄的冰魄珠与蝎女融为一体后修补了蝎女原本残缺的妖魂,将她身上的妖气和戾气也一并都净化了个干净。
蝎女曾经最期盼的愿望就是能够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如今成了人,可兜兜转转还是她孤零零的一个,不免令扶听感到有些唏嘘。
但最令人感到悲伤的还是蝎女再也不记得阿昭了。
一切处理妥当,蝎女的妖力不再,岐黄谷原本停滞的时光皆恢复如常。扶听和木鬼在那偌大的岐黄谷内闲逛了许久。却是在一个十分破旧的屋内找到了罗圣口中的岐黄谷谷主林朝。只是那人已如同疯了一般,整日除了喝酒傻笑,其余皆一问三不知。
两人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木鬼还有些疑惑:“这蝎女也够奇怪的了,放着林朝不去报仇,怎么偏偏就挑了个罗圣呢?偏偏这最该受折磨的那个人反而没被折磨。真弄不懂她在想什么?”
“大概和阿昭有些关系吧,你难道就没觉得这林朝身上的气息和阿昭也太相近了吗?”
木鬼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阿昭本来不就是林朝养大的吗?气息相近很正常吧。诶?不对,你的意思是说?”
他突然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一样,
扶听缓缓道,“我部以前为人织魂时,最擅长用的便是他们至亲的血液。有的人骨头粉碎,魂魄残碎不堪,但只要是有那人的至亲之人在,那人的魂魄织起来都再简单不过了。”
“林朝和阿昭是同父异母的亲姊妹。”木鬼一下愣住,过了一会儿,却又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扶听怪道。
“我在感叹啊!真是鱼吃鱼,虾吃虾,乌龟吃王八!”木鬼有些不屑地叹道。
“你说什么?”扶听听得一头雾水。
“还能有什么呢?六亲不认呗!”两人慢悠悠地走着,迎面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衣着破旧似是饱经风霜的和尚。
那和尚好似在等他们一般,等扶听二人走至他面前时,他才浅浅露出一个笑容以示问候。那人脸上的皱纹深浅不一,一笑脸上皱纹更深了。
“贫僧法号了清,因受人所托,故在此等候施主。”和尚小心翼翼从胸口拿出一本书,十分慎重地递予扶听。
扶听小心接过,只见书上写着“医经”二字。再抬头那和尚也已不见踪影。
书中夹了一封信里面清楚交代了阿昭生前的种种,以及这本书的由来。
阿昭的母亲是岐黄谷的一个小医女,因爱慕岐黄谷主成痴,所以一次趁谷主在试药时出现幻觉的情况下,与谷主一夜云雨。可偏偏在事后却又一声不吭,即使有了阿昭,也只想独自孕育,可谁知在生阿昭的过程中遇难产,等谷主赶到时,早已回天乏术。
阿昭出生时,林朝已因与谷主赌气离家出走了三年,那时已到万毒渊学毒。
所以林朝对于阿昭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件事并不知晓。谁知后来谷内紧接着发生了诸多的事情,谷主被三位长老合谋害死,生前论著皆为奸人所获,阿昭是被谷主在匆忙中藏入密室才得以捡了条命。
林朝在返回谷中时于密室中捡到的阿昭,便开始一步步图谋复仇。
在复仇的道路上这位谷主使了不少狠辣手段,先是利用谷中的医女出门游历,将疫毒扩散。后又借万毒渊的力量散播谣言,哄抬药价。岐黄谷后来是属于墙倒众人推,当阿昭还在为如何解毒忙得焦头烂额时,这时林朝拿着解毒的方子充当了救世主的角色,并且因为其阿姆的身份她利用了阿昭对她的信任,抢先将其苦心研究的所有药方施于民众获得人心。最后在众人的追捧下夺得了谷主之位并虐杀了三位长老,至此林朝大仇得报。
或许事情到这里应该结束了,可大概谁也没有想到,阿昭这个一直醉心于医学,只知治病救人的圣女却还是在这件事中受到了最严重的牵连。
那些受到伤害的人们,在悲痛中早就没了理智,没有人能够证明阿昭和那三位长老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人能够证明那场扩散的毒和阿昭也没有任何关系,哪怕阿昭在瘟疫横行时是怎样地善良仁义,亲力亲为,尽心竭力,任劳任怨;可在那时,人们似乎就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她是那三位长老亲自选出来的圣女。而她的存在,在那一刻也不再是医者仁心善良的代表,却只是他人迫害众生犯下罪孽的象征。
人们没能在那三个长老身上发泄的怒火,通通都发泄在了阿昭的身上,甚至达到要饮其血,食其肉的地步。
所幸阿昭曾在采药时于毒障中救了名男子,那人是盗门中人,名为白衣。
那大概也是她此生中唯一一次可以远离纷争不问世事的机会,可她让给了蝎女。
逃跑过程中,他们不慎被林朝发现,为了能令白衣带着蝎女安全脱身,阿昭主动暴露自己,后来就和罗圣所说的没什么分别了。
林朝没将她怎么样,只是在得知她想离去后,冷漠地警告她,如果一定要离谷,就不要再令她见到自己,也更不想在听到世间有关任何阿昭的声音。
因此阿昭主动服下了哑药,在离开去寻找白衣的路上她碰到了万毒渊的罗圣,罗圣觊觎岐黄谷的医经许久,便将她掳了去,囚禁起来。
这本书是阿昭在被囚禁时的所思所得,里面有很多她对以前谷主所研制的医药的补充心得。只唯独很可惜的是书虽写成,可这上面却没有提到阿昭本人名字半个字。
“估计她是怕写上自己的名字后,人们还是会因为对她的恨,把这本书给毁了吧。”
“书毁了很容易,但要找到一个可以救人的方子太不容易了。”
信中未交代阿昭自杀,只说了阿昭再将书托付给白衣之后便消失不见了。
或许在那人心里,他也根本不希望那个在医术上天赋异禀的女子最后会选择自己溺死在那冰冷的湖里。
扶听和木鬼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应当回岐黄谷告诉林朝,阿昭是她的亲妹妹的事。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够证明阿昭那个傻得不得了的姑娘,曾真真正正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与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等扶听和木鬼返回岐黄谷,再看到林朝时,却发现那个本应风光无限,精致亮丽的谷主,却恍若突然换了个人。整个人披头散发,衣服邋里邋遢,躲在一个昏暗的屋子里,酒坛子到处都是。怀里却死死搂着本书,听底下的下人说,那是谷主父亲的医书,传闻得此医书可得天下黄金。扶听和木鬼听了都露出了个苦笑,而林朝虽死死抓住医书不放,但口中却始终念着一句话。扶听辨别了许久,才听清她口中的言语,其实就只有四个字:“昭,日明也。”
扶听打推开了窗,阳光洒进屋内,风吹淡了空气里浓重的酒气,还顺带捎送了一只黄色的蝴蝶。那蝴蝶慢慢地飞舞,最后停落在了林朝的食指之上。
扶听恍然惊觉,刚刚自己在翻到医书的最后一页时,看到上面有一句很是莫名的话,像诗又不是诗,只道:“往事如风难回首,黄蝶蹁跹望旧人。”
可究竟是望旧人?还是忘旧人呢?这世间恐怕再也没有人能够知道这其中真正的想法了……
夕阳洒在岐黄谷之上倒是给那些了无生命的山石添了几分别样的光彩。
落日的余晖落在扶听的眼中,温柔又有些苍凉,扶听微仰着头,那些她在洛图中见到的模糊画面在心中一晃而过。
那是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天渐渐透出了一丝光,雾气还未散开,眼前的事物就像被蒙一层纱,一切都像是被笼罩在了朦胧的梦中。
她静静地站在山边,只远远地看到个少女梳着两个麻花辫,身上是再朴素不过粗麻衣裙,背着个青色竹筐,不停地穿梭在林间,清晨露重,裙脚被林间青草上的露水沾湿。微风拂过,阿昭浑然未觉,嘴里哼着独属于自己的曲调,像只百灵鸟,一枚绿叶恰巧落在了她的发辫上,好像就是特地为了做她的发饰一般,一切都自然得刚刚好。
扶听将阿昭写的医书交给了蝎女,蝎女虽然没了记忆,可身上却也多一些她原本没有的东西,那些她从未接触过得草药,她总能够直接准确说出药性以及功效。或许让蝎女继续完成阿昭之前未能完成的事情也挺好。
一切都似乎完美解决了,但扶听心中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木鬼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两人走着走着,才听他突然闷头说了一句:“唉,这人到死了都没有被冠以一个真真正正的姓氏,大家都阿昭,阿昭的,一个圣女,最后叫的像个阿猫阿狗一样!真是……”
直到此刻扶听才恍然想到,阿昭,阿昭,原来她们都叫错了,再抬头看天时,扶听的嘴边终于露出了个释怀的笑容,只缓缓道:“其实应该叫你林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