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他们的曾经
“有何不妥么？”洛清霁松了男子的腕，眉头轻蹙，“我已吩咐下去，此行劳累，在接领晋君旨意前，会一直闭门休憩，无需他人伺候。且不说洛国诸人不会前来擅扰，单看那传舍之外守备森严的晋国兵士，便知此计应是无虞。”
她顿了顿，“若是有什么问题，还请苏兄直说便是。”
“并无，你布置的妥当极了，只是…”苏寒暮紧了紧手里那方薄帕，“只是你真的打算以身涉险，嫁入晋宫？”
“苏兄，为何如此说来？”洛清霁一呆，含潮的眸光随即忧心忡忡的瞧向苏寒暮，素手往前一展，搭上他的额头，轻轻拂了拂，“幸而现下并未发热，不过苏兄尽快就医要紧。”
苏寒暮点了头，抿紧的薄唇却泄露了他不虞的心绪，他欲言又止的朝围栏床侧看了一眼，低声叹息。
洛清霁目光随着他移动，触及到躺在床上的箬横时，便瞬间了悟，“苏兄不必担心，漏夜访见郁禾，正是为了大计。箬横她，你自不必忧心。”
“你果真只下了半颗药？”他问。
洛清霁觉得这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的伤势，可一看到他褐眸里的坚持，仍是道：“却是如此，我本不欲害她性命。”
优雅的桃花眼一凛，触处生寒，可一旦目光移向自己的小姑娘，便缤纷摇出一场春天的花雨。他忍住直逼喉间的痒意，认真道：“谋者大忌，则是心软。特别是谋者对他者心软，而对自己，却能狠得下心。”
洛清霁轻轻唔了声，目光落在男子几近透明的脸上，心里微微塌陷几分，“箬横，很大的野心。她想嫁入晋国，安享荣华。若是我将二者身份置换，她十有八九会顶替公主的身份出嫁。届时，无论她今后的前路如何，都与我无碍。我不必亲自涉险去与那郁禾交涉，更能悄悄潜回洛国，藏身暗处襄助哥哥。”
“苏兄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苏寒暮点头。
一颗药量，昏睡一日，便可李代桃僵，神不知鬼不觉，此计乃谋者之上计。
而给箬横下大半颗药量，只堪撑到清霁回来接旨，之后箬横有疑，四处掣肘则是清霁最大的破绽，不可为之。
洛清霁拧紧眉头，直接坦诚向苏寒暮坦诚自己的所思所想，一如从前一样。
“我承认，自己的想法无用且多余，她是继后特意布下用来对付我的棋子，且我给过她机会，她自己选择入宫侍奉，怨不得我狠心。”
“可她自小孤苦，因灾患方流落在外，留恋富贵也是人之常情，且她暂且并未伤我，我不能为解自己之困，就把她往死路上推。”
洛清霁长长的叹了口气：“其实贪慕权势本也无可厚非，被钱财迷眼者世间亦芸芸甚众。只因一心汲汲想要钻入晋朝后宫，就去妨害她的性命的话……”
她顿了顿，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言自语：“这是很愚蠢的想法吧？”
谁料，耳畔却传来一阵清澈的笑声，苏寒暮眸中春水涌动，那张惨若金纸的面容上似乎掺进了春天的气息。
如此鲜活，如此生动。
他温柔的拂了拂小姑娘委顿下来的鸦鬓，就像初见时那般。
他们的相遇，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冬夜。
彼时，他恰巧了结完一场异常的时空波动，打算交完任务后，好好休憩一番。
毕竟，他不眠不休已近五日了。
谁料，头刚挨上枕头，悬浮于一旁的本命法器突然一阵尖啸，时空崩坏的警告便破空传来——
他只得稍稍整理片刻，便动身去往崩坏的节点，其实他的日常工作即是如此，处理断裂崩坏的的因果，并了结异样源头。
只用了须臾一瞬，他只身来到了这片混乱的时空。
说是混乱，不若形容成残酷更为恰切。
此处，黄云熏蒸，赤地千里，酷烈的阳光之下，寸寸尽是焦土。纷然的战火灼尽曾经富饶的城池，只余得残垣断壁，老树孤茔。
坟茔之上，斜插了一支折断的旌旗，它烈烈飘摇在空中，像是正无声讲述着战争遗事。
可混乱，终究才是这段历史的真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1）天地并无好恶，自有其运行规则，它从不怜悯，亦不会贸然干涉，只会任其万物，随着时间的流动而自由发展。
苏寒暮亦是如此，神爱世人，同样，神也漠视世人。
他自辽远的星空而来，降临在污浊的大地上，负手行于尸山血海中。
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那般，男人眉梢未动，只循着太极小阵的指引，朝着异常点行去。
可是，饶是他穿行了亿万个世界，亦没想到，此界的异常点竟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小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的左右，眉宇间勃然的生气比清晨初起的朝阳还要耀眼。
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支铜矛，身上还有模有样的套了件宽大的盔甲。
乱世之中的异常，即出现荡涤乾坤之人，可是……
苏寒暮不解的蹙起眉，缥缈又清朗的声音自虚空中传来。
“小姑娘？”
那姑娘清凌的眼儿闪了闪，连忙拉住他的袍袖，小小的嘘了声，“喂，大哥哥，不要暴露我的身份啦。”
“我是偷偷溜进军营里来建功立业的，我有好多好多想要保护的人，必须要努力呢。”
“唔，话说大哥哥你这么好看，是从月亮上下来仙人吗？”
她噼里啪啦说完一大段话，捧着脸儿期待的看向眼前一席白衣却纤尘不染的男子。
他，一定是仙人吧？
男子身后，浮着一轮巨大的圆月。月亮皎皎，清光灼灼，撩人的月色攀上他清逸的脸侧，为他增添了少许人味儿。
他低了头，望进小姑娘清澈干净的眸。
意味不明的笑了声。
“嗯。”
“哇，仙人！真的是仙人哥哥！”她开心的欢呼一阵，又紧了紧苏寒暮的袖子，询问道，“人间乱象丛生，仙人哥哥是下凡来涤荡乾坤吗？”
苏寒暮摇头，又浅浅的笑了下，眉目宛然生春，“此界自有因果，界外之人随意干涉不得。”
心里的期待落空，小姑娘不由的失落一阵，却又飞快的打起精神，“没事的，战争终有了结的一天，届时，我一定在门前的庭院里种下一院子的花，春赏桃李，夏品菡萏，秋种香菊，冬天，便植下一树梅花。”
“唔，仙人哥哥你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说不定再经几场兵戈，就能够晋升成卫队统领了呢。”
如何才能忍下心来，对异变源头下手呢？
在这样爱说爱闹爱玩的花季，还是一个企盼着安定的小姑娘。
指尖凝起的微光渐渐散去，苏寒暮敛了笑意，微垂眼眸，冷漠的像是睥睨众生的漫天神佛。
“像你这样的小姑娘……”他薄唇微动，直接说出残忍的真相，“如果我告诉你，此界战火永远不会消弭。你会害怕吗？”
仙人哥哥长得好看，可说话却很没道理。战争，源于人之争斗，源于人之欲望，哪有不平之理？
小姑娘并不生气，只歪头想了想，“怕，也不怕。我畏战争，因为刀剑无情，兵戈无眼，太多太多人会因兵戈丧命；我亦不惧战争，因为…”
小姑娘天真的话语，说的那样的理所当然。
“若是安定需要用武力来换，我会横刀立马，举起手中的铜矛，捍卫乾坤。”
这话说的倒真有些大人的模样了。
苏寒暮轻轻捻起指尖，阖目道，“乾坤倒转，因果难逆。”
“又有何妨，便由我亲自来斩断因果，整治乾坤。”小姑娘说的坚定有力，引得常年冷漠的他又轻轻抬了抬唇。
小小姑娘好大的口气。
她笑颜如花，却自有一股坚韧横生：“仙人哥哥，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名洛清霁。清者，乾坤清朗，霁者，雨过天明。连起来意为，即使前路风雨如晦，最终也必定云销雨霁，彩彻区明。（2）”
“洛清霁…”苏寒暮轻轻念着，碾磨于唇齿之间，辗转至眉梢心头，最后化作一声轻叹。
看来是没法处理这场异变了啊。
“原来如此。”他扬了扬唇，释然一笑，终是明白这场异变的由来。
而他第一次，动了私心。
于是，白衣仙人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冷漠的眸里光影散乱。
“很棒的想法。”
同样的句子，一瞬之间让回忆与现实交叠。
洛清霁抬了头，眸里清光凌凌，“苏兄，此话何解？”
苏寒暮把洛清霁散下的头发温柔的挽在她耳后，叹道，“清霁，我认为你犯了谋者大忌的想法，并没有改变。”
他停顿一瞬，哑着嗓音继续道，“大争之世，谋者可定天下，仁者方能安天下。”
可是他的小姑娘并非谋者，而是怀揣着悲悯的仁者。
每一世，都是如此。
天下熙攘，众生皆苦，她执拗的用自己的方法，淌出属于自己的仁者之道。
后来啊，她神魂消散，他循着她，学着她，一步步走上她曾经的路。
“清霁。”
“嗯？”
苏寒暮笑了笑，“没什么。箬横之事，你自己决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