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勘破
“大善。”苏寒暮拊掌赞道,“礼晓而后利诱,最后施之以情,此乃窥破人心之法,我的小姑娘真是长大了。”
说着,便捂住唇轻轻咳嗽了几下,惹得仍然沉浸在残局里的洛清霁抬眸去瞧。
无端的,向来强大淡定的男子这次却小心翼翼避开小姑娘忧心的目光,摇头笑说:“切莫担心,只是来往途中有些风寒,并不碍事。”
新咳又添几声,洛清霁本就蹙紧的眉头继续朝里折了折,见苏寒暮打算起身,她连忙伸手去扶。
“不用,咳咳……”
洛清霁自是不肯,小手支棱过来,稳稳的扶住他。
“唔,原来在清霁眼中,我竟是如此羸弱么?”苏寒暮借力直起身子,笑着打趣,“什么时候,小姑娘才能管管,我的心思呢?”他故意如此说,以期清霁能够揭过刚才那茬。
“别动。”谁知,洛清霁却低低斥了句,语气稍重,手底下搀扶的动作却愈发轻柔起来。
可饶是再小心,冰执袍袖下,一股濡湿又浓稠的黏腻感也不容忽视。
她的眼皮狠狠一跳,心下那阵盘旋不定的猜测愈发落到实处。
抿紧菱唇以止心绪,洛清霁缓缓展开自己的手心,而后,沉默不语。
只见,那白皙小巧的掌心里,有一片嫣红刺眼的痕迹。
那是他的血迹。
苏寒暮心里一慌,未等小姑娘追问,便抢先答道:“哦,这只是前些日子下厨,不慎划破了的些许口子,并无大碍。”
“嗯,我知道。”她应道,素手一抬,顺势转了个向,不由分说的朝着他负在身后的手掌袭去。
接着,不顾他乞求的眼神,捏过他的拳头,一根一根掰开他骨节分明的指——
果然,他的掌心里,分明也蕴着一团血迹。
洛清霁怔怔的盯着那团招摇的血色,眼眶似乎也倏然被染成红色,她抖着唇,语气不稳:“苏,苏兄,听我的,先去医馆看看好不好?”
苏寒暮故作轻松的展开眉头,顾左右而言他:“嗯?你是怎么知道的?”
洛清霁气的小脸通红,眼眶蒙上一层雾暧暧的水光,她又不能与伤患计较,只得深吸一口气,道:“若是我说了,你会老实去医馆吗?”
“当然了。”
“‘须知过分强调即是掩藏。’苏兄,这是你适才告诉我的道理,且你一直在宽慰我心,故而知晓。”理由有很多,洛清霁随意选择一个,以最快的语速说完,便拉起他的手催促,“快去罢。”
“医者不自医,谋者不自谋,这世间的道理,果真如此啊。”苏寒暮简单笑了下,双脚却钉在原地不肯动,“我会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洛清霁:……
她失望的撒开手,一步步朝后退去,清眸里的水光更甚。
一颗接着一颗,一粒随着一粒,豆大的泪珠如同断线的雨帘般,源源不断,绵绵不绝。
春雨缠绵,疏风狂乱,骤雨打在碧绿的蕉叶上,顺流在锦席中淌出一窝小小的水渍。
苏寒暮心如乱弦,泪珠噼里啪啦的狠狠砸向他,在胸腔处随意乱拂,他慌了神,手忙脚乱的想要去接姑娘滚落的泪光。
可麻木的手脚全然不听他的使唤。
他只能无力垂下眸,将自见面伊始所作的伪装全然卸下。
于是,哑着嗓子,小心翼翼的哄着自家小姑娘:“乖啊,别哭。这次,我不骗你了。”
“别,别哭啊,哭的我心都要乱了。"
“不是我不去,事有轻重缓急,我的重中之重,是你啊。”
太极小阵疯狂旋转着,生生流转不息,黑白鱼嘴自首尾相接,互相咬合,属于清霁的那一极的光芒大盛。
是法器在共振。
苏寒暮心觉不妙,果然,掩藏在自己瞳孔深处的另一极正高速旋转着,疯狂的回应它的请求。
接着,小阵一极自桃花春水中腾空跃出,乖巧的围在清霁旁逡巡一圈,而后与她的那块拼合,交织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河。
那是,远近闻名的葬魂浦。
危崖悚立于一线之天,怪树横生蔓延,其下有银蛇狂舞,乱龙搅动,波影涛涛自天宫倾下,浩浩汤汤悍然无比的,似乎誓要把人间濯净。
雪浪排空遮蔽日月,兼天的波涛里面,有一粒小小的人影。
他身上仅拴着一条麻绳,在无边的寒水里沉沉浮浮,他竟,妄图越过上天临下的天堑。
是不要命了吗?乱石、枯枝,甚至是小到看不见的暗流,随意一点意外,便可磨断麻绳,让他失去牵引,湮灭在汹涌的波涛中。
这般想着,意外果然降临,又一股巨流自九天狂泄而下,一时间水面横分,炸耳的水音纷乱涌起,喧嚷嘈杂地旋转堵塞,惹得排头的浪花纵身一跃,顺势打下岸边一颗摇摇欲坠的枯树。
巨木入水,小小的水花一荡,并未在江中掀起一点波澜,反而被迫携上洪流里催人的力道,朝男子身上那条细小的麻绳急速袭去。
男子独自涉江,自是敏锐万分,他早已瞥见一支棕黑枯朽的枯树裹着蛮力撞来。心里快速计算几番,便择定一条应对之策。
放弃前行,以绳索为向,借着旋涡的乱流,便可险险避开。
于是,他没有丝毫的犹疑,一把攥紧绳索,大手又死死缠了几圈,朝水波的东南方向狠狠一荡。
刹时间,碎玉四散迸溅,钝木在江水的加持下,凌厉的破开一股浪头,与男子方向处的涡流急速对上,粉碎了个彻底。
如此虽险,倒也安全躲过了。
可老天爷偏不遂人心意,还未等男子松下口气,便吝啬的收了阳光,更为恶意的往人间送了股雨露风霜。
峡谷之间,刹时阴沉下来。
俄而,狂风大作,漫山木叶潇潇摇动,惊得暂且栖息在崖边的鸟雀急急扑棱起翅膀逃开,未几,大雨倾盆,叶落生悲。
而怒涛汹涌的江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雨雾弥漫,连天蔽日的大雨刺入江水里,侵进男子暴露在江面之上的皮肉间,仿佛老天正撰住成千上万把银针,一点一点压走他的生命。
手脚早已冰冷脱力,骤雨却再一次为他枷上一道窒息的枷锁。
更为可怖的是,波涛中因大雨横亘而生的雾气,它是渡江时,最为糟糕的一种情况。
果然,男子被迫在浓白的雾气中,稍稍停留片刻。
似是无措,又似是思考。
可没等多久,他便急速游动起来。无他,只因身上所剩无几的体力,并不足以支撑他多做淹留。
于是,一粒小小的人影勾着绳索,渐渐晕开墨色画卷。
画卷里,滔滔风雨如晦,乱流萧萧击空,天地之间,墨色洵然,唯在那条深不见底的江中,有一丝亮色。
亮色迅速朝对岸移动着,时而有乱石阻隔,枯木奔袭,而维系着他性命的孤绳在江水不断地冲洗之下,摇摇欲裂。
那是,一条关乎生命的绳索。
男子闷头前游,眼瞧着即将抵达对岸,崖山之上,突有一阵巨响。
是大雨之下的另一重赠礼——山石崩毁。
大大小小的石块,自高地气势万钧的冲将下来,往墨江之中、绳索之上,往一切朽然欲断的地方利然砸去。
男子想也不想,直接蜷起身子,用身体挡下它们的全部攻势。
此刻,土石摇动乱飞,一下又一下,胸口,背上,双臂间,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毫不留情的添上几笔自然的‘馈赠’。
男子却波澜不惊,甚至连眉头都未曾拧起,只见他一手牵挽住绳索,另一手飞速破开浊浊水浪,不顾身后雾气弥漫的寒江,正不断从自己身上剿下缕缕鲜血。
由此,单一板重的墨色,在血色的激荡下,逡染的鲜活万分。
洛清霁沉默的看着眼前之景,眸间水雾簇簇而生。
她是向来是不爱流泪的,可此情切切,焉能不教她心下愀然?
是的,她早已猜到苏寒暮此行不易,例如他水渍深深的衣衫、渺然不见的松香、还有无端散乱的乌发。如此落魄的模样,若非情况紧急,绝不可能在君子端方的他身上出现的。
只是他一直不愿提起,她便视作不见。
却不知…跋山涉水而来,与她秉烛夜谈的他,历过如此险境。
可,自己每一步成长,都是在他的注视下完成的,他应当比谁都清楚,她能够解决眼下的困境。
为何,竟做到此等地步?
……
太极小阵仍兀自高速旋转着,共振的辉光四散交错。
画面交织流转,墨色画卷渐渐淡去,转而是一壁高崖,苍劲古直,直直耸入层云之间。
崖面上,萧风濯濯,乱雨阵阵,有一粒人影攀着乱藤枯枝,一点点朝峰顶挪动……
苏寒暮看的面色冷凝,又不耐的眯起桃花眸,遮住褐眸深处翻涌的瑟瑟寒意。
啧,可真行,他的本命法器,把他极力隐瞒之事,暴露的一干二净。若不是他现下极其虚弱,非要把这方小阵扔进炉中,重新整治一番。
幸而,两极共振逸散出的能量不多,当画面行至他脚面打滑,几近落入崖下时,光芒轻轻抖动了两下,很快便湮灭无踪了。
他悄悄松了口气,转向自家小姑娘,无奈道:“清霁,我在这里,看看我好不好?”
洛清霁不应,背过身去,抬起手胡乱的抹开脸上的泪光。
可泪水仿佛有自己意识一般,越抹越多,愈落愈凶。
是梅雨季恼人的雨,缠绵不尽滴不穿的愁思,还是奔流入海,永不回转的江水?
掌心里,指缝尖,清泪不断涌溢而出,落在月色如水的地面,竟真的聚成一畦小小的水洼。
“清霁……”苏寒暮怔怔瞧着,整个人,整颗心,都被泡入那汪由泪水汇成的小小水洼里,酸涩难捱。
那是比江水还要渊深的存在。
他哑着嗓子,一声声唤着心尖上的小姑娘,仿佛如此,便能把她藏在心里,困锁在身旁。
那样,小姑娘便不会难过,更不会如此神伤。
可他怎么舍得啊。
于是轻轻一哂,无边的苦涩自唇角蔓延而起,搅入心扉,他缓缓吞下自己曾经酿成的苦果,温柔的哄道:“别哭了,乖啊,看看我,好不好?”
没有得到回应,耳畔的哽咽之声却小了些。
苏寒暮便耐心的继续哄,“清霁,能否赠我一支手帕。你瞧,我的手已经糟糕成这样了。”
说着,他支开双手,故意作出一副苦恼的模样。
小姑娘默不作声,耳尖却微微动了动,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担忧的转过身来。
泪眼朦朦,眸里波光乍然四散,可是无论她如何努力撑大双眼,也看不清楚男子摊开的掌心。
苏寒暮见状,既心疼又觉好笑,将手掌往上递了递。
果然,男子大掌之上血色更深,适才抟着的鲜红转为暗红,另有血迹自男子青白的手腕里缓缓淌出,蜿蜒没入他的掌心之中。
红的扎眼。
她只瞧了一瞬,便快速收回目光,又从袖口里抽出一支手帕,狠狠掷入他的怀中。
不料,却被登徒子一下捉住手。
她稍稍挣了挣,并未挣开,反而被大掌顺势一转,牢牢锁住。
“不许逃开。”登徒子有一双桃花眼,眼里铺展着少见的肃然,“乖啊,这次不许再躲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捏起手帕,一点点替她拭着适才沾上的血渍。
微燥的指尖温柔的点动,隔着锦帕,却寸寸扰过她的皮肉,侵入她的心间,直直钉入她脆弱不堪的灵魂。
洛清霁清凌的眼里又下过一场大雨,而后眸光一转,倏然学会男子的讨价还价的技能。
她小心翼翼的捏起男子的手腕,拒绝道:“若是你即刻去医馆就医,我便不躲了。”
男子一顿,猝然笑开:“好啊,我答应你。不过,还有一事,可别忘了。”
说着,便指了指围栏床畔的层层纱幔。
那里,躺着昏睡不起的箬横。
“清霁可知,清珩给你的昏睡药,药效几何?”
洛清霁仍然忧心于苏寒暮身上的伤势,心不在焉的答,“嗯,我知道。哥哥曾随药附了一张纸条,言及此药一粒便可致人昏睡一日。”
“不过我只下了大半粒,昏睡时间控制在见完郁禾后,圣旨下达前,有什么问题吗?”
苏寒暮眼内郁郁,轻轻嗯了声:“其实,我想说的,也正是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