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离别
“神医的意思是，有人也给我下毒？”她挑起眉，清凌的眼覆上一层寒光，“呵，洛家嫡系子弟都被下毒，可真是处心积虑呀。”
苏老爷子点头，看在她是未来的孙媳妇的面上，继续提点道：“你身体确是中了寒毒。不知来这里之前是否时常有脚底发寒，背心发凉之感？”
“是的。”洛清霁低眉细思，“当时只是认为是寻常换季风寒，并未重视。”
苏老爷子拊掌道：“这就对了。此毒幽微，无色无味，若是混入寻常饭食之中自然不易觉察，可一旦寒毒入骨，身体便会急速陷入衰弱，药石无医。”
苏寒暮心头一跳，脑海里蓦然旋出一种可能，他微微眯起桃花眼儿，适时开口：“清霁，可曾找人开了方子么？”
“倒是不曾。”洛清霁细细回答，“彼时不想让父母担心，且只认为是寻常风寒，是以缄口不言。”
听了这话，苏寒暮心头的猜测愈发清晰。他眼里压着厚重的乌云，蹙眉急声道：“爷爷，若是清霁用了治疗风寒的方子会如何？”
“无它。”苏老爷子左右各伸出一只手指，在空气中晃了晃，又合拢在一起：“这寒毒里的一味药加之治疗风寒里的一味药，皆是寻常。可合在一起，用之即刻毙命。”
解释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测。苏寒暮不语，呆站在原地，心脏一瞬间变空。
仿佛时间静止，奶白色的雾气凝滞。秋阳暖暖洒下，那满室的雾气非但没有染成金色，反而沉沉的缩成浓黑墨色，弥散入他浅褐色的瞳仁深处。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憎与恨，触处生春的桃花眼微微垂下，鸦羽般的眼睫压住翻江倒海的负面情绪。
洛清霁听后倒是牵唇一笑。
秋阳送来清风，吹散满室的雾气，又轻柔的挑起她一缕乌黑的长发，她捻起来把玩，眸光愈加凛冽。
自己中的是寒毒，而非五石散。这可是两种不同的毒法，难道下毒的是两拨人？
发丝调皮的划过洛清霁素白的指尖，又被她轻巧逮住，绕成圈缠上食指。她出神的想着，一下一下绕着缠着。
突然，她轻嗤一声，丢开发丝。
真是好精妙的法子。
脚心发寒，是风寒之状，若是自己不以为意，久而久之便会无声无息的衰弱而亡；亦或自己对身体稍微重视分毫，吩咐为哥哥配药的太医开出方子，那么自己则会突然暴毙。
届时，惨失一双儿女的洛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死灰尚能复燃，何况还未完全衰败的洛家。
自己死不足惜，可要是连累的家人的话……想通这一层，洛清霁背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她并未行之于色，只俯下身，恭敬的朝苏老爷子行了大礼：“多谢神医相救。大恩大德洛家无以为报。”
苏老爷子仰起头，假意掏了掏耳朵；“嗯？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我明白了，您要求我每日正午围绕后山奔跑三圈，是为了助我发散体内的寒毒，而每日必须泡的药浴，就是驱除寒毒的解药。”
孙媳妇儿还不算太笨，苏老爷子老神在在的捋着胡须，目光却不停地唆向自家臭小子。那得意的小眼神儿似乎在说：哼，救了你媳妇儿一命，还不给爷爷多做点吃的犒劳犒劳。
苏寒暮收到爷爷发射过来的信号，嘴上温和保证着，却努力压住身上四处弥散的戾气。
虽曾经猜测过爷爷让清霁正午跑圈另有目的，可也未料到自己姑娘身处如此虎狼环饲之地。他揉了揉涨的发疼的太阳穴，扯唇问道：“清霁，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洛清霁对他浅淡一笑，再次朝着苏老爷子行下大礼：“神医，我和哥哥明日便启程回家，可家父家母那边……”秋天的红枫为她清透白皙的脸颊上染上层层红晕，她咬着唇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不论您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做到的，洛家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不必，只一个要求。”苏老爷子大度的比划出一根手指，“日后前来求医时，为老头儿我带来奇珍美食。老头子定扫榻相迎。”
“一定。”
翌日清晨，天未明。
朦胧的秋意还未从山色中清醒，躲在云层后的秋月却悄悄露出头，撒出点微冷的寒光。寒光如水静静的铺在柴院内，那些酣眠的小鸡小鸭瑟缩的埋入自己的小翅膀里。
入秋的天，似乎渐渐冷了下来。山间昼夜温差极大，白日残存在空中的热气凝成一颗颗小巧寒露，啪嗒一下，无声的滴在正垂头吃草的马儿的鼻端。
湿漉漉的，它不耐的甩了甩蹄子，一声嘶响啼破山月。
榻上，苏老爷子沉沉的打着呼噜，并未被这声响吵醒。而苏寒暮早已枯坐在塌边，良久。
他赤着一双桃花眼，呆呆的望着窗外那棵的枫树。秋日，枫红正好，清晨的露气粘在手掌形状的叶片上，仿若水洗一般。
他出神的望着那抹温柔的红，想起那天她的眼眸中铺天席地的红色。
是愤怒，也是坚定。
那抹红，似乎沉淀了几世的时光，经年沧桑却依旧明亮。那是女帝才有的眼神，曾经在碧蓝水幕里见过的，她的眼神。
记忆中的清霁…苏寒暮心头陡然浮出一丝灵光，却又倏忽而逝。
可是无论清霁回忆起什么，也无论她如何待他，他只想永远护得自家姑娘安全。
于是苏寒暮起身，燃起蜡烛，铺上纸笔。
提笔，他落下第一行：“爷爷，抱歉……”
多日来的相处，他早已把苏神医当成亲生爷爷。原身的爷爷，曾多次告诫原身不要掺和进世家的争斗，以隐世避祸为上。可这次事关自家姑娘安危，他恐怕要辜负他的期待了。
搁下笔，折好信纸，用爷爷常用来梳理胡须的竹梳压下后，苏寒暮撩起袍子坐在爷爷身旁。
他的睡姿仍然不太雅观，叉手叉脚的比出一个‘大’字型。乱蓬蓬的鸡窝头随意枕着竹枕，乱糟糟的胡须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水渍，像极了他的为人，跌宕疏狂，不羁于世。
苏寒暮默了半晌，捏起薄毯为爷爷覆上，才道：“爷爷莫要担心，我定会平安归来。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绝不会由你们落入险境后，袖手旁观。”
低低的声音落入梦境，说与熟睡的爷爷听。
“等清霁的家事了后，我便带她回家，天天为你们做好吃的。”
床上鼾声不停，四周光亮随着苏寒暮的离开渐渐落下，陷入睡熟的老头悄悄支棱开一只眼睛，在黑暗中嘟囔道：“哎，爷爷我管不住臭小子咯。”
“要早去早回啊。”
小径柴扉掩着一袭灰色的衣袂，苏寒暮悄悄立在门后，看着洛家兄妹忙前忙后的收拾行李。
洛清珩已经大好了，他眼睛亮晶晶的，朝气蓬勃的捧着个小包袱，朝马车上堆去。
由于带来的东西本也不多，加之兄妹两手脚快，未几，车马便已齐备。
“可以出发咯，妹妹！”洛清珩扶住马车边缘，开心的招呼。
终于能健健康康回家见父母了呢！他腾起一阵兴奋，又想起自己的吃友‘苏神医’和好兄弟苏寒暮，他垂下兴奋的耳朵，低声道：“妹妹，真的不去向爷爷和寒暮告别吗？欸，不若我们邀他们去洛府小聚~我真的好舍不得他们呢。”
洛清霁顺着马儿的鬃毛，目光怅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已经叨扰多日，不便因私事打扰人家好眠。我已留书一封，哥哥不必忧虑。”
再说，洛府现在并不安全，若不是怕父母担心，她甚至想把傻白甜的哥哥留在这里了。
她轻叹了口气，突然有些怀念山间的日子。
修竹绿水，清波菡萏。这里没有士族间的尔虞我诈，没有皇族中的残酷斗争，更看不见百姓流干的血泪。
这里是乱世中的桃花源，所见所历尽是的美好。
清晨，毛绒绒的鸡鸭扑棱着翅膀醒来，绕着绿蔓的篱笆尽情舒展着嫩绿的枝芽。她会随着神医家两名的药童。背着小竹篓儿，进山采药。
中午，烈阳高悬于青空，她遵守约定，踏上山外焦黄又崎岖的小路，绕着后山一圈接着一圈。
夜晚，哥哥结束了一天的治疗，这时的柴扉小院总是充满了欢笑。折下一只肥大的芭蕉叶当做蒲扇，从冰凉的井水里捞起西瓜，分与众人。
他们便在星空之下，卧着竹藤椅，并头夜话。
每天每夜都是如此的可爱。
这里的一切，随着秋阳破开整片山色，牢牢的敛入她清凌凌的眼底，妥帖的放入心中。
洛清霁勾出一抹最灿烂的笑，低声与这里的一切告别。
“再见了神医。”
“再见了青山。”
“再见了，我曾经的明月。”
她收回惆怅的目光，整理好心情，扶着自家哥哥上马，离开心中的桃园。
她没注意到的是，一席灰色的衣袂也随着她，踏入尘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