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槐江
缪白从承明殿接出自己的儿子,自他出生到如今已经三百年,这是她手握权柄之后第一次同儿子见面,
这也是缪白第一次感受到手握权力的快感。她再次抬头望着承明殿这方云宫,缪白红唇咧出一抹笑痕,从前不可一世的巍峨宫殿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赫胥有意与白矖族的亘缪定亲,但赫胥是掌管厄运的大神,亘缪心高气傲并不钟意,他心仪的是英气勃发的狐帝兮渊,
只是狐帝兮渊早已经成婚三百余年。亘缪同缪白说过许多次心事,缪白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子妃,
缪白表面上做出一副你既求了我,我定尽力而为的模样。可缪白心知肚明,当年她失势,这位族妹可没少落井下石。
碎语,嫉妒,不公,生怨,都是滋养仇恨的上层补品。
青丘与异界的祸端,是赫胥和缪白一手挑起的,青丘是上古便存在的神坻,树大根深,缪白知道不可能将其一击毙命。
乐渝战死在泗水的消息传到承明殿时,缪白落了几行泪,她将那把梳篦摔了粉碎,赫胥猜不准她是伤情还是大仇得报的模样,干脆不语。
后来的事便是她迂回在赫胥和亘缪之间,让孤立无援的青丘别无选择,而亘缪则嫁入青丘,心甘情愿做了缪白牵制青丘的一枚棋子。
早年间所有的经历,缪白全都当做是上天历练自己的契机,而今所有的成就她也当做是自己费心筹谋后上天给的馈赠。
如今的她狠辣果决,在天界上她说一不二,连天帝都逊色她七分,多年的经营下她对权利的野心也愈来愈大,
起初她不过是想守住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但自从掌权之后所有的难事都迎刃而解,再没当年的踌躇为难,缪白实觉舒心极了。
午夜梦回后,缪白回想起多年来自己的苦心经营让天界成了六界霸主,眼下有力量与之抗衡的只有青丘之地了,青丘不灭,六界之主气候难成。
缪白深深吸了一口气,早年间青丘到底有没有参与氐人国之乱,早已不可考究了,
良久,天后映着殿中巨大的镜子将那把修复过的破碎玛瑙梳篦重新簪在乌黑的发髻上。
战火也蔓延到了青丘北荒,
而玄明宗主自打来了北荒,便同空青领主将北荒治理得井井有条,各路神仙同仇敌忾,很快守住了北荒大泽,保住了属于青丘的最后一丝神脉,不至于被天界与异界蚕食。
那天南鹤长姐拖着一身伤痕,护着兮源一路疾飞到北荒,好在南鹤修为高深,
这才躲过了追杀的兵将,勉强保住了青丘最后一丝嫡脉,只要隶属于青丘的北荒大泽还在,青丘神权便不算全军覆没。
当年狐帝兮渊召集天下狐族英才选拔宗主,下这一步棋,本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玄明安定好南鹤二人后思虑了很久,当晚,玄明告知空青他要回青丘神殿主持大局,
玄明不忍青丘就此败落,而如今南鹤重伤,放眼整个青丘只有他可以,也只能是他。
空青剪烛花的手轻颤抖了些,剪子激出了几滴蜡油滴在檀木桌上,亦如空青踌躇不定的心神般恍惚。
空青直言青丘太险,不要贸然进局,劝玄明一道去人间归隐,可玄明放不下,于他而言,这里承载着他的许多回忆和信念,怎能轻易割舍。
空青叹了一气,空青本打算同玄明一道回青丘,玄明思量过后让空青以青丘北荒领主的身份坐镇北荒大泽,
只有北荒屹立不倒,自己才有底气守住青丘,而重伤的南鹤和兮源也不能无人看顾。空青无奈只好应下。
“只有一点,若有不测,摇响你的青羽宫铃,无论生死,你我共赴。”
烛火摇曳风情,隔间外琉璃珠帘呤叮作响。
此去经年,青丘早不复当年模样,玄明还未至,一路上已经将当前局势打听得七八分清楚,
外有非我族类虎视眈眈,而内,从前九尾狐各路仙门宗室互相争斗,各方势力割据。
玄明以商讨重立青丘狐帝为由,将劫后余生的青丘宗室聚到殿中,
各家宗室如同一团乱糟糟的无头苍蝇,残破的殿中唯头顶那方九尾狐藻井还存些倔强。
一些个宗室子弟看着堂上正襟危坐的玄明,一脸不屑地朝着玄明发话:“你虽是宗主,但到底不是我青丘正经宗室,不过一个外族子弟,有何资格主持大局?”
“正如你所说,放眼整个青丘,活着的,也就我是狐帝亲封的北荒宗主了。”
玄明话毕,将掌生扇在手心轻轻拍了拍。堂下众仙还是有些不服,方才最先发话的宗室子突然一跃而起,正欲向玄明发难,
玄明被这群丧家之犬吵得头疼,见这人正好撞上,玄明手中玉骨折扇向胸前一展一收,
两指轻捏扇骨向前一旋,应声倒下的是那位无名的宗室子弟。
“我本不愿再伤自己人,可你们此时不想着如何共御外敌,而是早早向天族低了头颅苟延残喘,今日无我领北荒众仙守住青丘神殿,哪还有你们什么事!”
玄明见众仙一时被震慑住,旋身飞至门口,接过空青身旁的兮源,
二人从被光亮充斥满的硕大殿门缓步走入,众仙立时哑语,他们惊讶于兮源小殿下竟还活着,也有忠心的感慨上天怜悯,直言青丘命不该绝。
玄明牵着兮源走至堂上,正色道:“我并非是要大权独揽,青丘嫡系血脉兮源小殿下在此,想来你们比我熟悉,如今青丘祸乱四起,
兮源殿下承位名正言顺,我只问你们,想继续做天族的走狗还是光复青丘狐族?”
堂下寂静。
玄明将兮源小心牵着,抬手指了指台阶下的尸体,“若还有心存妄念,亦如他!提头来见我的掌生扇!”
之后几月,在玄明和空青的震慑下,青丘的局面暂时稳住,因青丘神殿周遭还是暗流涌动,
玄明便让空青领了兮源回了北荒,余下他一人坐镇。整顿偌大个青丘,玄明顿感有些心力交瘁。
而九重天上的天后听闻此事,更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兮渊啊兮渊,你终究还是摆了我一道,不曾想你青丘还能出这等人物,不愧是上古神都,风水养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后敛了怒色,
命手下将关押着的妗姝带到她面前,青丘北荒久攻不下,如今青丘又有玄明坐镇,天后怕夜长梦多,便将妗姝抹去记忆,她被天后安上青丘新主的名号重回故地。
天后在空青带兮源回了北荒的第二天便故技重施,让承栩先派魔兵正面攻打青丘,待玄明手中七成兵力同魔族迎战时,
天后再让重兵拥护着青丘二帝姬妗姝攻回了青丘,玄明终究寡不敌众,但在玄明几月光景的鞠躬尽瘁下,
青丘已经不再分裂,原本将要亡国的上古青丘就这样被玄明生生救了回来。
故此,天后需要一位众望所归的青丘嫡系子弟做自己的傀儡,而妗姝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天后端坐在座上居高临下,看着被天界重兵包围着的玄明伤痕累累,但他依旧独身杀出了个口子,天后抬手命众兵将停手,嘲讽道:
“堂堂北荒宗主,怎的还要亲自上阵杀敌?不免有失身份?”
玄明瘫坐在地上,捏紧了手中沾满鲜血的折扇冷笑道:“我从前如此,如今依旧,来生也不会变。”
玄明话语声骤停,忽然被背后兵将朝心口刺了力道极重的一剑。
玄明呕出一口鲜红,玄明极好看的双眸一怔,将手中红扇化作利刃,旋了身法用尽全力刺进了身后兵将体内同样的位置。
天后何等狠辣,但也被场上的玄明怔住了一瞬。
玄明滚烫的泪泽混着脸颊的血色一道落下,他望着妗姝,玄明感叹着自己的这位表姐,
一夜之间,她的父母亲、兄长、小叔都陨去,同父异母的姐姐以安和兄长的孩子兮源至今下落不明。
但她在登上象征青丘权力顶峰的那方宝座时,不论身体还是眼眸都很呆滞。
既没有家破人亡的悲痛,也没有登位的喜色,就如同一只可怜的木偶,被天后死死把控。玄明最后冷冷一笑。
空青说,若有不测,定要摇响宫铃,但玄明至死也没摇响宫铃,他知道,今日事发突然,天后不可能留他性命,
就算空青赶来也于事无补,他更不忍空青白白送命。他宁愿以身殉了青丘,也要保住北荒,保住青丘最后的力量,
他相信终有一天青丘能一朝血耻,重燃往日的光辉。
青丘神殿里,九尾狐藻井底下,北荒宗主掌生扇骨断,青羽宫铃碎。
这个春天过的好快,樱花、海棠、杏花、辛夷、桃花、玉兰、梨花、紫藤急急的开,
缤纷得让人意乱神迷,还未来得及赏,便通通化作一地的尘土随风去了。
槐江山山腰处的云清殿是云翌上神的神邸,神邸里只一位上神与砚浓、淡墨、锋毫三位弟子。
云翌上神大婚那日天帝突发恶疾,云翌无奈之下只好放下接亲的差事前往九重天尽孝。
待天后座下的几个上仙传来拿下青丘的捷报时,云翌这才恍然大悟。
同日深夜,砚浓和淡墨正在殿中添灯,他们只以为师尊同天界诸仙庆贺,一时半会还抽身不了。
可不消砚浓打完一个哈欠,云翌师尊便急急冲进殿里,而怀里抱着一位身着大红婚袍的苍白少女,
砚浓见少女昏迷不醒,立时睡意全无,砚浓手忙脚乱想帮忙搀扶,但见自家师尊将少女挽得很紧,一时也插不进手,
只好忙询问师尊出了何事。而云翌面色沉重不语,只笔直疾走进了内殿,砚浓见一向稳重的师尊今日似乎有些阵脚全乱,
一脸惊讶地回头望着同样惊讶的淡墨,淡墨虽惊讶,但他很快便注意到了师尊同这位昏死的少女身着的是同样的大红婚袍。
已至第二日卯时,在内殿门外守了一夜的砚浓淡墨二人随时等候云翌的传唤,
卯时又过了三四刻钟,锋毫匆匆赶来殿中,砚浓身为大师兄,也没有过于严厉的责备锋毫,只象征性的捏了捏小师弟的耳朵作罢,
淡墨忙劝解道:“锋毫年纪小,你不要同他计较。”
槐江山最先被太阳眷顾,天色已经亮了个七八分。
听得内殿樟木门咿呀一声,云翌按着太阳穴突起的青筋走出门外,
云翌望着守了一夜的三人欣慰一笑,提了提神道:“我昨夜渡了她五百年的修为,护住了她的心脉,我现下也有些力不从心,
砚浓你去屋里好好照看她,淡墨你去云香小涧帮为师添些茶水,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二人双双领命,槐江漫山的枫叶参差不齐的开在朝辉里,明亮的光衬着晨间的雾,
如镜子般将五颜六色的光彩映染上殿墙,就好似往空中撒了一把金粉,好看极了。云翌瞧着这绝好的景色,长长的舒了一气,
“新的一天开始了,”云翌掸了掸身上大红袍服的灰尘,忽灵光一现,
转身对着砚浓,淡墨,和同明辰长得无二分别的锋毫道:“以后便叫她颜纸吧。”
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
今日白露。
自我醒后,我已在槐江山上过了两月有余。我醒来时只记得浑身骨头软绵绵的,
将养了一月,如今已能腾云爬树,手脚利索得很。砚浓他们都唤我颜纸,说我本就是云清殿里的三弟子。
他们听师尊说我是一只灵狐,偶然机缘下受伤失了记忆,是师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我救回来,可这一月来,我还未曾见过师尊一面,更别提拜谢师尊的救命之恩。
每日除了送些新鲜的露水清茶到云香小涧门口,我也无事可做。
彼时,我正悠哉躺在后山一株九尺高的橘树上,渴了便摘些青橘解渴,饿了也摘些青橘下肚,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橘树的芬芳很对我的胃口,似乎总想让我空白的脑袋想起些什么来。
“啪”,一只圆滚滚的青橘闷声砸在我额头上,我痛得吃力,还未来得及骂出口,砚浓大师兄的声音已经飞至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