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等我好了，我陪你找
陆瑾已经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把藏在自己肚子里的陈旧过往拿出来翻晒了。
虽然一开始他以为虞丫头要听的只是三一门和无根生、李幕玄结仇的部份，结果丫头却告诉他。
“我想听全部的，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把你所有还记得的事情都告诉我吧。”
那可……有的谈了。
“结果我挨了张之维那一巴掌，我师父居然还说要拿我去换张之维，还好他就是开个玩笑……”
“澄真师兄性格最好，师父偶尔闭关的时候，他也会帮忙指导师弟们……”
“三一门的后山啊，那时候种了漫山遍野的草药……不要觉得草药就不会有蚊虫了，到了夏天进去采药那真是被咬得满头都是包。”
“似冲师叔虽然是长辈，但是也要轮流在厨房当值，但是他做的饭总是糊……要不就是夹生。”
……
“那两个人到山上来，师父没了。”
“澄真师兄、似冲师叔下山去，送回来的是惨遭戮辱、肢体不全的尸首。”
……
“师兄被复仇冲昏了头，我阻止了他，杀了苑金贵，放了苑陶母子，却没想到在几十年后害了你。”
“我兄弟郑子布找到我，告诉我想要保存三一门，就得只把目标定在无根生和李幕玄的身上。”
“可大家停不下来了，停不下来了啊！一重仇裹着一重仇，只杀他们两个，其他死于全性之手的师兄弟们又当怎么算？！”
……
“三一门，门人散尽，仅剩的师兄弟全数死在那场围堵无根生的大战里。”
“山门颓塌，药田龟裂。”
“仅余我一人。”
……
家里其他人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在聊些什么，只知道家里这位老太爷房间的灯亮了一晚上。
等陆琳和玲珑关禁闭出来，知道这件事，陆琳的表情就跟当初听到玲珑对着电话大喊“张楚岚王八蛋不是人”一个样。
“太爷跟你说的是三一门的事？”玲珑瞪大眼睛，坐在虞织边上，伸手紧紧抱住虞织的胳膊，“太奶奶，好太奶奶，琳哥嘴严得跟上了锁似的，太爷也从来不跟我说，你行行好，告诉我吧！”
虞织：……
好家伙，陆玲珑，你到底跟谁学的这么不摇碧莲。
这、这怎么能直接管我叫这个呢！
“具体的情况我不能跟你说，我能说的只有我听下来的感觉。”虞织思忖了一下，“你太爷肯定没把全部的真相告诉我。”
结合陆老爷告诉自己的内容，加上这段时间修习三一门的功法，以及陆瑾只口不提逆生三重当年据说三重可以飞升的态度。
加上他之前说的无根生的功法“神明灵”可以把整的花里胡哨的炁给顺回原本模样这个说法。
虞织隐隐有一种猜测。
但……这事，她没资格跟玲珑说。
玲珑：啊？
“而且他肯定清楚明白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这件事里，他最恨的人除了无根生，就是他自己。”
玲珑：？！
“第二，他恨无根生和李幕玄没有错。就跟唐门门人恨你们一样，没有错。”
“他最尊敬的师父，爱戴的兄长，仿佛第二个家一样的山门，视若手足的兄弟——一夕之间全都被一个见也没见过，甚至都没招惹过的陌生人带走了，他恨得难道不对么？”
玲珑：“……对也对，但是这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说不定无根生和李幕玄已经死了呢？太爷再不放下，他……”他就要带着这辈子的心结入土了。
“他在这事里，唯一的错是恨他自己，他觉得他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够诚，隐瞒了真相，才走错了路，害了三一门。”虞织摇了摇头，“他到现在都还没告诉我真相。如果我去和琳哥复盘对口供，他告诉我的三一门恩怨的经过，肯定和陆老爷告诉我的一样。”
在听陆瑾说完这些往事之后，虞织只是很认真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你让他放下，他肯定放不下的。比起放下，我觉得这件事的关键其实是让他饶了他自己。”
所以，虞织告诉他——
“等我好了，我陪你去找。”
陆瑾并没有回应她。
虞织想到这的时候，有些头疼地歪了下脑袋。
这个老拧巴，又在瞎琢磨什么呢。
玲珑叹了口气：“反正我已经跟太爷说了，只要他放心让我出去，我一定给他把无根生找出来。”
她把手搭在虞织肩膀上：“织姐，太爷那边就交给你了。”
虞织：……
“不是，玲珑，我有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要问你。”她认真道。
“啊？”陆玲珑傻眼。
“你这样……跟张楚岚学的？”
陆玲珑：“……啊哈，啊哈哈。”她扭头。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张楚岚这套真好用。
学好如爬山，学坏一出溜。
然后她扭过头来：“我走这段时间，你就一重了？”当初琳哥也画了好几年，小学开始学，高中那会才入一重，织姐这才多久……
“三一门的功法和我的体质非常适配，这是缘分。”虞织道，“而且，确实能帮助我重构自己的四肢。”
玲珑拍了一下手：“那真是太好了！”
还没等她高兴完，就看到虞织的眉头微微蹙起，仅剩下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难过的神色。
“织姐？”玲珑问了一声。
“然后啊，我就得走了。”
玲珑：？
“不是，你不要我太爷了？”她腾一下站起来，“那我太奶奶叫得，不白给你占便宜了？”
虞织：“……我真服了，等我好了先去把张楚岚揍一顿。”
“玲珑，”她叹了口气，“你打开手机看看编矣上所有的回答，上面所有的回答想必都是基于我是个残废，你太爷是对我愧疚，这个基础来的。你再想想，你太爷爷当初为了让逆生三重不失传，找来跟自己学习的那些青年才俊有多少是仰慕他的为人才愿意跟着他学的？”
“如果我不再是个需要人照顾的残废，我再继续留在他身边，那上面的回答会变成什么样？”
“我并不惧怕世俗，但我在世俗里，我可以随心所欲，但他不行。”
“我当初拿来怼筌叔叔的话，其实也说的不对……我可以是我自己，他真的不能。”
“那个时候他不喜欢我，所以他可以做他自己来拒绝我。”
“现在的他，还做得到吗？”
“他那么逼自己，会变成啥样？”
玲珑：……
“而且，我现在这样只是习惯了、接受了自己残缺，并不代表我愿意残缺，所以我一定会向着让自己重返健康的这条路走下去。”
“爱他之前，我一定先爱我自己。爱了我自己，我才去爱他，为他考虑。”
“所以，他一定会赶我走。”
“而我，也一定要走。”
玲珑：……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半晌之后才道：“那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我还是你的好朋友。”
虞织眨眨眼，笑道：“那当然啊！”
所以说啊，她真的好喜欢陆家人。
而在另一边，陆琳汗流浃背地站在神色严肃的陆瑾面前。
自己这个太爷爷眼前摆着一份文件。
“太爷……这个要给我看吗？”他突然觉得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这文件是陆瑾的遗嘱。
怎么说也轮不到他这个小辈来……
“看吧。”
陆琳听到太爷这样道。
他拿起文件仔细看了看，而后抬起头来看向陆瑾：“太爷爷，你……”
“照着做就好了。”陆瑾道。
陆琳摇摇头：“我对您的遗嘱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您这样做，是不是对小虞太不公平了。”
“您把药方、笔记、功法，乃至于之后的修炼指导都整理成册，连着您的私房一起都留给她……是为了赶她走，对吗？”
陆瑾不说话。
陆琳道：“这样对小虞不公平，您该亲自去跟她说。这样一来，要走要留，做决定的都是您，她没得选，太可怜了。”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陆瑾怒道。
他生气起来，像头垂垂老矣的雄狮。
“和她说什么？”
“说我一个年过人瑞，鹤发鸡皮，土埋眉毛的糟老头子，看上个青春正盛、能当自己重孙女的丫头，图她留在身边的时候那份清静、图她为人那份纯粹，就厚着一张老脸，贪了几日光阴，不知好歹想把人在身边留到自己进棺材不成？！”
“这样子虚耗人家的青春。”
“不下贱、不龌龊、不无耻吗！”
“我说不出口。”
“我一百来岁了，毁了就毁了，虚名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怕别人骂我是鬼迷心窍，我也认。”
“但她呢？她不过是年纪轻，一时走岔了一步，世人凭什么非议她？我都知道这是岔路我还要放任她在这上面走，我是畜生么？”
陆琳看着单手扶住额头，看不清神情的自家太爷，还是将文件重新塞回到文件袋里。
“你放心吧，太爷，这事，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办。”
他将文件袋放在书桌上，转身向门口走去，扭头关门的瞬间，却看到自己太爷深深皱起的眉头。
“那好，等我好了，我陪你一起去找。找到你能原谅你自己为止，好不好？”
——不好。
我不想把你也牵扯进来，你不能再呆在我身边了。这不对，这不行。
——好。
陪在我身边也成，到我死了，到我进棺材了，我也能自私一回。
——
然而。
他只能回以沉默。
一切种种，皆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