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爱国,不忠君
“三郎,此次咱们对这马账,一口气,追回了历年赃款二十七万贯,此次咱们监察直,可谓是露了大脸了。”
北枢密院内,众班直无比之兴奋。
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事,居然做得这般漂亮,非但没在军中得罪人,反而让他们的威望好像还更高了一点,一时间即使是赵匡义,看向慕容延期的目光也颇有一些钦佩。
事实上不止是马账,其他的好多账目也跟着解决了不少,许多人自己主动就承认错误,上缴贼赃了。
而且日后,他们再去抓其他的贪腐事物的时候,必然也会事半功倍,愈发顺利才是。
慕容延期也很高兴,笑着道:“此乃咱们兄弟们第一次做事,可谓是旗开得胜,
今日之后,无论这京中诸衙门,还是这禁中诸禁军,谁不对我等刮目相看呢?
此乃弟兄们同策同力之功,我看,不如晚上兄弟们再去樊楼,我请弟兄们再乐呵乐呵一番,如何啊?”
说话间,慕容延期还不经意地扫过了赵匡义一眼。
‘是时候减一减,赵匡胤赵大哥的威望了。’
众衙内这般一听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有人请客,干嘛不去呢?
慕容延期又去找吴廷祚告了假,将查到的东西大体汇报了一下。
吴廷祚见状忍不住道:“这么多的钱啊,你全都分给了各个军,一分也没带回来,这以后,岂不是变相的在鼓励他们贪污么?
况且据我所知,如今三司那边,国库也并不充裕。”
慕容延期:“使相您说得是,然而非如此,咱们北院的工作实在是有些难以展开啊,文人监军,若说是替皇上、太后监督武夫,实在也是强人所难了一些。”
吴廷祚闻言皱眉道:“咱们枢密院,若是不为太后和陛下监军,这所谓的监军又有何意?”
慕容延期笑道:“使相您的也要求还挺高,如今皇权势微,吾等文官,若是背靠皇权做事,那怕是要被那些武夫给欺负死的,他们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咱们这些人呢?”
这倒是实话,五代宋初,即使是强势君主,想正儿八经的派个监军往往也是极难的,亦或者说,所谓的监军实际上就是武夫。
别说柴荣了,就算是后来对军队掌控力远超柴荣的赵匡胤,你看他派出去的那些监军,像是曹彬啊,潘美啊,一般不了解宋史的人谁能想到这俩货都是监军出身。
都是监着监着,自己就率领敢死队冲锋的主。
似后来北宋中后期,和明朝时那种文人给武夫监军,甚至是太监给武夫监军的情况,在五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枢密院分了南北两院之后,北院的职位的职责基本就是监、督、查、究四个字而已,这其实也是吴廷祚不乐意来当这个枢密使的原因。
柴荣就算是活过来,这四个字他也做不到啊!
真的就是硬着头皮,被慕容延期逼着来上任的。
老实说,他原本对这北枢密院的工作如何做,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的,而眼下看着慕容延期居然如此轻易的就解决了贪污大案,自然是忍不住眼前一亮,却又忍不住产生了狐疑。
“整件事,非但赃款没有追缴到三司使,而且许多的贪污问题都是高举轻放,
甚至……我看你分明就是在鼓励,那些将领们慷朝廷之慨,用贪污的钱来赏赐士兵,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让那些将门牙兵,更加的嚣张难制了么?”
慕容延期点头,道:“相公说的,这倒是也不错,不过我却是以为,武夫嚣张一点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真若是被训得宛如家养的鹰犬一般,这样的兵真的可以为国征战,与契丹争胜么?”
“我当然明白您的意思,只是相公,咱爷俩今日不妨开诚布公,我跟您聊上一聊,我以为,北枢密院的存在,不是为了让武夫忠君的,而是让他们爱国的。”
吴廷祚一愣,却是也终于想明白为啥他看这慕容延期反贪,会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了,不禁皱眉道:“忠君与爱国,岂能分而处之?”
慕容延期:“为何不能?相国可知梁国公王景的履历?”
吴廷祚:“这自然是知道的,此人自青年时起便纠集了一伙同乡的恶少年,落草为寇,做了盗匪。后得梁朝大将王檀看重收编在其麾下,再之后……”
慕容延期笑道:“再之后,李存勖攻入开封灭梁,王景便摇身一变成了唐臣,据说,还是当时梁朝诸将中第一个率兵马投降的,对吧。”
吴廷祚点头。
“相公,五十年来,天下纷乱,莫说是这些武夫了,就算是读圣贤书,满口忠孝的文人,但凡是入仕时间超过十年以上的,又有哪个不是至少的三姓家奴?
中原地区都改朝换代五六次了,真有那种忠贞不二,愿为君上赴死的,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吴廷祚:“你说得这些,倒是也有道理,事到如今,谁又能有多大的立场,去指摘别人不忠呢?
现如今这朝堂之上,又有哪个不是二臣贼子。”
却见慕容延期郑重道:“然而忠君和爱国是并不冲突的,还是以梁国公为例,此人生于唐代,按说现在已是货真价实的六朝老臣,先后效忠过十个皇帝,好像还多点。”
“若说忠君,这两个字对梁国公来说实在是有些笑话,可当年契丹入寇之时,梁国公却能拒受辽命,回师讨伐契丹,与汉太祖刘知远等人一道,将契丹人从中原给撵了出去,此举,相公以为,可称得上是爱国么?”
吴廷祚若有所思的陷入了沉吟之中。
慕容延期:“依在下看来,如此乱世,去苛求武夫忠君,实在是强人所难,他们也不可能去忠君,
先帝一死,诸军都有蠢蠢欲动,新君莫说是只有七岁,他就算是二十七岁,只要他没有战功傍身,京中十三万禁军,天下三十四个节度使,又有谁会服他?
老实说,现在哪还有人忠君了呀,那些科举考上来的文官一个个的都把忠孝节义挂在嘴上,可他们自己真的信么?
所以我觉得,对武夫,忠君不必强求,但求爱国即可。”
吴廷祚:“爱国……却不忠君?”
随即马上便反应过来道“可是何为爱国呢?”
慕容延期:“如魏王那般,无论哪朝哪代,都能镇守河北,做人形长城抵御契丹者,自然是爱国之极也,任中原如何板荡,哪一朝哪一位官家,又敢对魏王有半分不敬呢?”
“然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普通人,自然是不能与魏王相较,也做不出什么大事,然而何为爱国?依我看两个字,公私而已。”
“公私?”
“何为国?集体的,就是国,国,非一家一姓之国,士、农、工、商,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共同组成了国,
因一人之力短,无法抵御外辱,无法兴修水利,无法赈灾济困,故才有国。”
“故而,在下以为,凡是所为之事为公而不为私,为众而不为己,都可以称得上一句爱国,
故而在我看来,为将者,不管怎么弄到的钱,只要不把这钱揣自己兜里,而是花在了兵将的身上,这当然是一件好事,爱国者,总是不能论罪的。”
“反之,若是损公肥私,损害集体之利益,即使是嘴上再如何去喊口号,甚至就算他是宫里的采买,是为了太后,为了陛下,可只要是以一己之私欲,而劳民伤财,损害集体利益,都可以说是有罪的。”
“我以为,吴相,只要咱们北枢密院能够分清楚何为忠君,何为爱国,同时也让将士们明白这个道理,就像我这次查贪腐一样,咱们北枢密院最终往各军各营去派监军,还是有可能的”
“就比如这禁军中的兵马都监,以铁骑军为例,相公您若是派一文人监军,铁骑军的将士们天然就会对他感到排斥, 他们又不怕咱,这文人又如何能够行使监军职责呢?”
“反之,我知道铁骑军有一名李婶子,今年大概六十多岁,乃是一寡妇,嫁过两任丈夫,都死在沙场上了,大家看她可怜,自然也不会赶她,就让她一直留在了军营。”
“这大婶也没什么其他长处,偏偏却是个热心肠,多年来无论是帮忙带孩子,还是帮谁家照顾老人,尤其是部队出征之时,有些无人照顾的孩子和老人都会交给她来关照。”
“时至今日,这大婶在军中无官也无职,但大多军中子弟都认得他,尤其是一些小辈,也都能听她的话,
就连我大哥和赵匡胤赵大哥,小时候也被这位李大婶踹过屁股,现在我大哥见到他,也是要恭敬说上一句婶娘的。”
“使相以为,这位李婶娘,可做这铁骑军的兵马都监否?”
吴廷祚一时大受刺激,眼珠子都瞪圆了,道:“让一个六十岁的寡妇做我大周第一骑兵的兵马都监?这,这,太荒谬了吧。”
“荒谬么?您随便派个文官过去做都监,人家就算不把你的文官打出来,哪怕是阳奉阴违,有意孤立,你这个都监又能做得了甚事?”
“反之,如果李婶做了都监,别的不敢说,至少三十岁以下的兵,无人敢对这位大婶不敬,老兵不敢,新兵就更不敢了。”
“这大婶肯定是不会打仗的,但是抓个点卯出勤啊,营寨卫生啊,纪律规范啊,
甚至是士兵之间打仗的话她调解调解矛盾啊,乃至这军中屡禁不止,怎么抓也抓不了的军中聚众赌博啊,她说不定都能管得了。
总之,这大婶只要不对朝廷负责,不对太后负责,完完全全是只对铁骑军本身这个集体来负责的话,此人,当真蛮合适的,至少比绝大多数的文官都合适。
那你说,这个大婶多年来帮着军中袍泽照顾家里老人小孩,这不算为国贡献,不算是爱国么?”
吴廷祚:“…………”
这么,胡闹么?
这个慕容延期,果然是不按常理出牌,简直就是……就是有病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好像也确实是个招。
因为他也没其他的办法了。
正常来说这种胡闹的招式肯定不行,可谁让现在这世道不正常呢?皇帝和太后都是这般威望全无的,他们这些跟武夫业务相关的文官,是当真难做啊。
“也罢,这歪招虽然胡闹,但也未尝不可以一试,只是,这大妈他识文断字否?”
慕容延期:“自然是不会的,但我们可以给大妈派掌书记啊,我们总不能,真的对兵马都监一点掌控都没有吧。”
“哦~,原来是这样,对,如此以来,我们反而能多派出去几个胥吏,来辅佐这位大妈,这好像还真是个思路啊……”
正说着,却听外边传来了哈哈大笑的声音,一推门,却是张美连门都不敲,直接就进来了。
赞叹道:“慕容郎君果真是天下奇才,这般奇诡的手段居然都想得到,虽看似胡闹,但却又切实可行,
尤其是那句,爱国不忠君,更是振聋发聩,直指如今这天下的核心要害之处,佩服,佩服。”
慕容延期:“您是……张相公?”
“正是本相,却是还要多谢慕容郎君为在下美言,如若不然,恐怕也无太后拜我为相吧。”
吴廷祚见状不满地道:“你这人怎么还偷听我们谈话呢?偷听多久了?”
张美:“没多久,就一会儿而已。”
说着,又对慕容延期道:“此来,本就是来找郎君的。”
慕容延期:“找我?找我何事?”
“是为两件事,其一,是太后今日下诏,要三司拨出钱财来,建设监察直的军舍,因而特意找郎君商议,要建成何种样式。”
“当然,也顺便想问一问相公,此次追赃,是否当真就任那各军各自花销,若是是的话,难道以后,这些钱也与我三司无关了么?”
“其二,便是特意来向郎君请教,郎君一夜之间居然能捋禁军一十六支骑兵六年马账,还能做成图,使其中瑕疵立时显现,此真乃神技也。”
“您也知道,我那衙门之中,大多都是计吏,就连我本人,其实也只是一会计而已,
郎君如此神计,实是再无比三司更适用之衙门了,故而,在下特意来向郎君请教,若是可以,能否让在下也学一学郎君的计账之法呢?”
慕容延期恍然,道:“这有什么难的,只是张相,我和弟兄们约好了,晚上一并去樊楼吃酒庆祝,相公若是有暇,不知可愿与我等同去?”
“这数字入图之法,在下一会儿在樊楼酒宴之上,教您如何?”
“啊这……你们都是年轻人,而且你们监察直的小兄弟们去玩,带上老夫,不合适吧?”
这张美其实也就四十多岁,跟自家大哥年岁也是相当而已。
不过在古代,四十岁管自己叫老夫,好像也不是不行。
慕容延期:“非只是饮酒作乐,也是特意跟您商量一番,此次查贪,追回来的赃款着实也是不少,虽是这笔钱肯定不会充入国库了,但若是让你们三司完全不过手,肯定是不合适的。”
“所以张相公,三司那边,能否也派小吏下来,与我枢密院北院一道,共同做那监军事呢?我们监人,监事,你们也该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