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夏日寄懷曹郎中耀湘
昭陽鏡萬里，薰風度卷阿。送懷騁曠望，倏忽陵關河。佳人常獨居，守一抱清和。炎塵合九衢，念子罕經過。為郎非其好，解嘲意云何。囂囂朝市情，善隱猶薜蘿。餘情偶淹留，匪曰避鳴珂。高枕對鬆石，怡顏眄庭柯。初蟬惠餘音，颯颯涼絺羅。同心各所適，域內諒不遐。道家出史官，國宰應駘它。人邇室何遠，念茲同詠歌。
○寄莫五丈友芝
山居易徂歲，索處難為年。江東與君別，蝕月二七圓。久客便所寓，懷歸憚山川。沅澧日夜流，曠望風霜前。雖耽琴書樂，豈勝昔所歡。華發對藜床，緇衣感洛廛。旅遁既殊趣，風波誰與言。常謠影山句，枉勒鍾庭煙。倘有松桂興，暫來宅湘堧。
○衡州城西望雨
夕氣清陂唐，天容絢林壑。陰霞映玄霄，金暈相鮮灼。殘陽明遙甸，素雨昏叢薄。丹赤煊西雲，青蒼負南嶽。驚猋驅荷浪，涼響通蘿郭。霧合望仍空，光連象惟漠。到影如可陵，超塵視寥廓。
○盛暑得雨，池上景色已復秋情，感而有作閑居願暑徂，安知惜長晝。涼風開遠懷，驚秋覽物候。浮云何奄忽，百感俱陵驟。時華競方新，人生獨已舊。丹薇叵貪榮，垂楊已倦茂。遷流有由然，聖達明所受。躁人常多悔，時過始蒙瞀。悠悠誰使之，往者不可咎。
○嘉會篇（九年十月於長沙作，呈龍、李、二鄧）
嘉會固有常，賢聚斯為慶。矧茲二好合，欣逢四難並。襛煊擬春晴，密雨調霜令。歡言訴杯行，新晴療離病。龍李宅殷憂，巷廬已瀴濪。釋此且微行，訪舊驚年敻。餘生信無涯，二紀勞將迎。淒淒尚德裏，落落衡山詠。風川無損時，達者超其柄。但知來日樂，豈憶徂年競。缺月已復弦，德星倘相映。且當數經過，終然不伶俜。
○心遠樓夜飲呈同坐諸公（四首）
（去歲李申夫罷藩使時，頻宴此樓。主人朱翁好客，多藏酒，數招文士集飲。十月己酉，劉總兵設技樂餞餘，餘三爵後辭而赴朱，遂盡街鼓踏月而還。因述舊遊，兼調任鶴年、黃錫燾、楊恩壽、龍溥霖、二鄧子。）
良宴歡相續，翻催惜別心。高樓華燭夜，歸客白頭吟。醒酒宜寒月，傳更雜戍砧。相看豪氣在，誰信百憂深。
促管背花來，秋光滿玉階。瞢騰去年事，棖觸酒人懷。舊月非今月，無涯接有涯。麓山常在眼，登賞幾回佳。
少小天真足，追尋興不闌。中年歡漸少，正賴酒相寬。百里供鮮鯽，深秋破蟹團。主人能好客，看取玉杯幹。
犯夜拚街吏，行歌識醉人。管弦閑月露，潭醴話風塵。憂國吾何敢，離筵豈饜頻。傳詩誇蜀使，高會每回新。
○石牛塘途中作五首
（余先世卜宅石牛塘，近三百歲。庚戌經行，曾賦長句。至今二十年，為族子所賣，先不相告也。既無求田之志，兼少買山之資。躑躅門前，感懷灌灌。）
故宅沿明代，艱難托子孫。石牛空識主，駟馬不容門。荏苒人先老，苕亭屋尚存。寒塘休照影，青鬢曉霜繁。
（自雲湖至薑畬，方三四十里。曠土彌望，比年散軍勁卒相結攻剽。若度地墾荒，數年之間，桑麻被野。餘既不假安人之柄，鄉人衣錦方奪農功，故無足言矣。觀此一隅，何患人滿。聊存此議，冀或行之。）
曠土彌無際，蒼蒼一望中。田園民廢業，家國道終窮。準擬十年計，橫栽百萬鬆。猶憐臥龍客，徒作種桑翁。
（前福建提督王明山，少壯不偶，乞食吾鄉。既以軍功起家，富貴冠於一時。後有郭鬆齡者，以財結交，聲望傾王，然真率不如也。古者受成於學，而虎賁說劍上不遑教，鄉校猶存。今老生貧儒望過王郭，若稍能禮導，俾廁衣冠化其粗獷，生其畏慕。鴞集泮林，況於虎臣乎。而或拒或諂，正論無聞。青青子衿，豈不多愧。）
將軍昔貧賤，乞食眾人哀。一劍君恩重，三年甲第開。愧無芹藻化，誰養棟樑材。莫恨人才少，徒驚富貴來。
（自立雲市至馬，昔歲貧婦椎髻鶉衣，今少婦童女盛施朱粉。酒壚逆旅，不類貧家。入湘鄉，則妝飾異矣。咸豐中，東南盛為拖後髻，曰蘇州罷（讀若派），蓋服妖也。）
橋上當壚女，雙金繡額圓。巧攏蘇罷髻，嬌索市門錢。舊日村牢落，窮嫠淚泫然。繁華非盛事，饑亂況頻年。
（己酉，大水荊岳，流民渡湖者相望。吏民惟務振恤而已。去歲及今，水患尤甚，巡撫府縣下令格殺饑民，然橫索自如也。振災之法，治亂異宜，今宜於災地重施，無令出境。比年兵亂，人輕去鄉，轉徙之民，幸災樂禍。然議殺流民，胡可訓也。且前者振恤，湖南以興，背本吝施，非吏之罪矣。）
水患推庚己，重湖賴上遊。寧知冠蓋裏，徒有稻粱謀。應客無肥馬，還鄉賣種牛。老農閑論世，肉食莫深憂。
○雨過空靈灘
煙岫濛濛白，秋楓瑟瑟青。歸帆開霧雨，細浪響空靈。水驛雙鬟報，灘聲一枕聽。霜鯿不易得，隨處問漁汀。
○淦田榷戍示從弟世同
夜火明孤戍，荒愁暗裏來。饑寒群盜苦，津邏幾時開。短榻深宵雨，新霜北嶺梅。何須戀升斗，終剪故山萊。
○酒集憶甲寅歲潭嶽戰事，感舊有作，贈彭侍郎玉麟
至人不嬰物，應物有推移。行藏固自我，遷流忽在茲。江湘昔崩迫，群材競求施。綢繆義軍幕，奮迅潭城垂。仁兄總一旅，伐鼓振天維。重陰豁然解，大捷始赫斯。誰參督府謀，仍蒙驕將欺。謬興靖澗役，再僨城陵師。自此綿一紀，囂然吳楚疲。餘乖終軍策，偶作田單師。從容視成敗，憂憤論安危。八泛洞庭舟，久忘沙鷗期。寧知戡定臣，亦得浮鴟夷。波濤識笳鼓，林樹疑旌麾。徘徊風月下，昔是今非非。扌承溺事由己，成功退所宜。悶然來去間，身外豈足譏。逝川無停舍，今古復幾時。情深日滔滔，跡往空遲遲。消搖值晚節，已過誰能悲。
○青草湖曲
湖草最先春，芳心自千里。汀洲偶然望，客恨連天水。平生不省江南怨，柳眠花飛春始見。誰知露葉煙絲中，一水一堤情萬重。平波隱隱迷空曲，極浦萋萋隨雨風。湖光草色春相引，扁舟暗覺東風近。行人來去莫相思，天涯易盡愁難盡。
○小泠峽
平堤疏柳晴初綠，輕舟掛楫驚鳧浴。津吏馮闌意思間，茶稅未登鹽課縮。澄江百里作雙回，官舫鳴鉦早晚來。莫向芳洲尋杜若，年年水退草空肥。
○早春漢陽曉望作
雄襟建三城，曠勢迤千里。沔江波始春，方舟道如砥。水氣濛曉晴，昏昏愈清綺。真秀不可圖，芳曖非蘭芷。懷人惜道窮，偷安論霸始。鵠磯既崇胡，鸚洲義酬李。貞臣經緯謀，今日山川美。鬱然層樓觀，無詒仲宣恥。
○正陽縣道中作一首，縣令張君創立試堂
北風振邊塵，本來自朔方。雖無動地力，翳此白日光。征夫務前塗，息處未敢皇。經行感遺壘，昔遘淮汝荒。兵勢重燕楚，精甲連荊揚。誰能鎮中原，群寇起鴟張。台藩既傾覆，兩相復雁行。豈雲多算勝，竟蹙凶徒僵。懦夫一按劍，如柯反汶陽。存亡固有時，強弱信無常。至今多壘郊，京觀鬱芒芒。西夷近馮陵，天際窺黃屋。公卿但寄坐，寧念臣憂辱。樂亡豈人情，有智苦不足。思欲叩明後，庖人代屍祝。悲憤立廟堂，從容奠川瀆。勝成文王師，敗比浤水曲。家墉既可乘，否桑信貞卜。翩翩柳垂枝，夭夭桃始榮。低昂塵沙際，亦足慰我情。汝南昔多士，丘隴已久平。伊川尚為戎，陳蔡不再興。麥苗何漸漸，舊業輟農耕。良令敷儒術，講舍始觀成。願言推政本，聊以惠遺氓。慨彼漆室歎，挽輅重屏營。
○重過邯鄲，作歌寄六雲（並序）
（同治三載，余自清苑南還。感臨洺之荒寂，念故國之餘春，眷彼舊遊，嗟餘道長。時新得六雲，彌月而別，以其幼質，尤畏長途，偶作歌詞，有玉顏嬌啼之戲。然自此遊倦，閉門七年，知好齗齗譏餘憚出。辛未正月強一北征，時則節候早春，七星逾次，平沙芳草，有同昔時。而兵寇之餘，焚蕩尤苦。方台王曾李毛左諸帥之敗也，餘居山中，微聞燕趙有事而已。至於梅榮桃落，槐陰楓曉，樵蘇始倦，詩酒方閑，未嘗不率意同軒。但歌送盞流賞風月之前，指畫山川之外，當斯時也，殊不知榮辱何因而生，哀樂何從而見，況乎他人之成敗，一時之勝負乎？夫出處一也，而情不勝境未能忘情，其惟擇境乎？堯喪天下於汾水之陽，孔子乘桴於九夷之海。聖人有時而辟世，顏子何為而醫國哉。既睹紛爭，自然馳騖。非夫道力，殆難自止。但歲月如流，修短同逝，靜者觀化，躁者忘年。餘與諸公閱世一也，昔曜桃李之色，今改蟪蛄之年。豈獨玉容悲其老醜，而僕僕以徇時論，殷殷以務修名，不亦過乎？感而作詩，固非小女子之所知也。）
君不見昔日漢宗置酒論恒趙，慎姬清瑟聲要眇。壯心苦憶年少時，憑欄自指邯鄲道。慷慨悲歌泣數行，人生哀樂信難忘。魏公英姿定河朔，鄴城餘恨惜分香。兩君得意尚如此，何況叢台兵火荒。舊遊飛沙沒車軌，七年閉門風日美。閨中偶論清苑遊，有夢不渡漳洺水。羞言十九處錐囊，愁見三千曳珠履。鼓角歌鍾兩寂寥，門前五柳春風裏。歸雲無心仍獨飛，黃塵有意汙人衣。頹牆敗壘淒滿目，榆莢棠梨春影稀。朝市興亡如轉轂，忙者自喧閑自寂。惟應歲月同遷流，玉顏暗老蛾眉蹙。畫閣鳴箏久集塵，澠池擊缶任旁人。徒憐趙女如花貌，一閉阿房十一春。
○贈翰林周學士壽昌
長沙學士才名羨，澄湘台下初相見。當時鼓角翻江波，取別匆匆若飛電。七年臥病黃鵠磯，即君留滯周南時。漢口霜鳧凍衝網，有酒相呼斟酌之。我年未壯君已艾，眾中許我傾流輩。鸚鵡洲前狂笑來，禰衡驚起仍相怪。古來盛名多零丁，看君早入承明庭。浮雲富貴長過眼，三台跂足如蓬瀛。羞餘抱玉求高價，白須趨走都堂下。人生得失苦相欺，與君同被時人蚩。一回相逢一回老，惟有詩思如嬰兒。郭侯知君復知我，酒邊論君每移坐。為言年少妒風流，高堂挾瑟雙倭墮。即今老去看文君，絲竹餘音不忍聞。頗憶東山謝安石，還愁西第沈休文。南窪明月清光絕，古往今來圓又缺。且應擊缶對高吟，莫遣當窗照華發。彰門曉樹映宮樓，冠蓋憧憧車馬流。持戟同僚揖王董，登車新雨論黃周。元亭寂寞秋苔綠，季主逡巡不能卜。西風落葉閉重門，悄然坐夢深岩屋。餘亦長歌歸故關，白雲幽澗水潺潺。它年乘興一相見，分作淮南大小山。
○感興贈謝麟伯
（麟伯居翰林，性和易多親而好憂時。與曹燿湘、張祖同友善。二子既出都，暇或過余，因感贈之。）
恒風無休時，思心怨朝陽。離披小麥空，蕭散春葦長。賢臣懷膏澤，憂時步徬徨。曰餘泉石人，寧此共枯荒。既來觀憔悴，重戶避炎光。泠然君子聲，披襟贈風涼。莊生有道樞，旱浸已無傷。胡然願泥中，歸與斥鷃鳥。幸能樂蓬艾，內外各依方。君留九門下，未異江池旁。曹張去駸駸，豈不勞轍行。所怨尊酒會，終然絕高張。燕歌煩我心，雅詠倘賡揚。
○九夏詞（九首）
（豔情之詠，夏景難工。齊梁所傳，簡文「納涼」一篇而已。「子夜四時」體小而俗，聊以長日，擬為九篇。）
玉階風過朱成碧，單羅映作輕雲色。重衣隱膚初避人，那識餘香先度君。
窗簾早涼調新燕，晨妝手輕雲發卷。臉紅初潤不施朱，當軒發色勝芙蕖。
洞房四角通光影，屏帷風輕羅袂靜。碧沙帳薄裁隔煙，語郎長日不勝眠。
槐陰夢起新蟬語，映簾斜日如初曙。玉紋越簟融粉光，誰能輕薄學啼妝。
中庭月地明如雪，雲鬟冷處流螢滑。玉簟端然一尺腰，可憐無計度涼宵。
井華煎香供新浴，粉汗輕紅涼一沃。玉體凝脂羞自看，感郎帳底不嬌難。
珠蘭瑟瑟香如蜜，清泉朝露勞相惜。帳中微暖一夜開，不應取冷入君懷。
冰紈避午深深過，翠刀破瓜涼滿坐。寒香散衣生綃輕，絺顏拭粉玉釵橫。
風荷急雨驚香斷，循闌卷簾看玉腕。晝長無事最相饒，不須隨例愛涼宵。
○五月朔日，潘伯寅侍郎南房下直，同張香濤編修招陪耆彥十六人，宴集龍樹寺。酒罷賦贈潘張各一篇。張新從湖北提學滿歸，故有良使之稱（二首）
西京重惇誨，六藝賴昌宏。豈惟群廉孝，兼得翼承明。華選今在茲，大雅竟誰名。達人獨訏謨，敷席禮奇英。元辰耦休暇，勝集耀西城。高軒靜風埃，夏雨宿餘清。談酢時間作，賞樂既雲並。嘉魚昔何美，蘋鹿貴款誠。曰餘久鄰德，無德廁周行。群賢實元凱，濟濟作皇楨。苞稂豈終嘅，行葦澤無贏。得人斯維競，企子陟台衡。西園徒文宴，愧茲冠蓋情。
良使閎儒宗，流風被湖介。眾鱗歸雲龍，潛虯感清唳。拊翼天衢旁，嘉期耦相對。陸荀無凡言，襟契存傾蓋。優賢意無終，依仁得所愛。招要宏達群，孌彼城隅會。從來京洛遊，俊彥相推邁。流飆逐頹波，倏忽淩往輩。終賈無久名，音恭豈專貴。飛蓬偶徘徊，清尊發幽噫。金門隱遁棲，魏闕江海外。聚散徒一時，弦望旋相代。君其拔泰茅，人焉遠唐棣。無曰四難並，彈冠俟林洵鄭
○陳吉士理泰新入翰林，述其所職贈之（二首）
評決倚博士，討修在史編。經術昔為貴，長才今見妍。吹竽易為良，舉籍遂多湮。邇來禁近臣，翻列冗從班。猶然守資格，翔步台司前。
成皇重文儒，內職倚旬宣。吏兵困所學，他塗稍騰遷。台省稀擁旄，卿寺實停年。官也以人重，人輕豈在官。維君起經生，一舉遂雲摶。趨蹌盡時髦，文學見山淵。從來將相階，養望固超然。豈伊記載職，旅進作鵷鋋。誦詩雖已多，議禮莫知原。尚閎漢延誼，庶以六藝先。無曰仕為學，簪紳非我賢。
○福建按察芝岑司使葆亨久宦湘中，今以入覲相見南窪寓館，即司使廿八年前習經之地。感舊悲時，率然有作（四首）
喜氣龍樓曉，恩光豸繡新。軍容依仗靜，天語隔簾春。鄉國今如客，圓明昔望塵。九遷非幸寵，真作老邊臣。
虎穴搜牂舸，駝裝費轉輸。婁聞搜粟尉，親問牧羊奴。大體仍長算，三郊有峙芻。此行光照乘，何用海南珠。
十丈甘棠樹，長沙似故鄉。別愁蘭芷地，新譜荔枝香。兵驛歸廉使，澄清寄海疆。沅湘近飛檄，無計覓循良。
南窐太平館，公子讀書台。林樹從新長，軒窗儼舊開。不辭年荏苒，且共月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