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魄玉心(三)
朝霞初升,照进小镇,客栈旁边的面馆里,秦敛毫不客气,正在吃第三碗酥油面。
来到风雨镇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客栈换洗,也不是去府堂交任务,而是吃饭。
十个包子,三碗面,他也该够了吧,庭兰喝完面汤,招呼人,“小二,结账”。
秦敛吃完一口,忙放下筷子,“小兰,别结账啊,我还要一碗。”
庭兰是想过他加入队伍的可能,但知道要承包他一切花销的时候,她很怀疑是不是这位百草门弟子给主子灌了迷魂汤,毕竟看眼下光吃饭的这速度,也没几个能赶得上他的。
不过,看在这么礼貌的分上,也没有扯她袖子,那就再来一碗。
庭兰又转头传话,“小二,这边再来碗酥油面,一起结账。”
“好嘞,客官,您稍等,这就来。”
秦敛吃饱就很满足,出来面馆,看什么都觉得很好,被人一撞,也没注意身上东西丢了。
转过一条街,雪名告诉他,“你月笼草没了。”
秦敛懒散低头,腰带上空空如也,连瓶子都没了,“稀奇,这年头还有抢草的。”
庭兰觉得他不对劲,“草草丢了,你不担心?”。
秦敛走进客栈,让她要几间上房,“晚上它一发光,我就知道在哪儿,先沐浴睡觉,这两天在树下都没好好休息过,现在我只想补觉。”
三间上房,一人一间,秦敛选了左边,让跑堂上热水,泡着泡着在澡盆里睡着,迷糊醒来又爬上床,继续睡。
庭兰选了右边,给草草浇完水,放在阳光下,让它充分吸收光合作用,茁壮成长。
雪名换了身衣裳,观察徒弟留下的魂灯,留在上边的术式简单又拙劣,就像算准了会出谷寻他。
“师父,你的一滴血藏在灯芯,以后不管在何处,它都会告诉你我的生死,灯亮我在,灯灭我死,要是担心了,就点亮看看。”
五岁入谷,如今十七岁的徒弟,先学会成熟,十四岁住进山脚竹屋,除了修习术法,基本不待她左右。
后学会叛逆,十七生辰之后,她就从未听到过师父二字。
甚至懂了巧于心计,出谷前故意在她房门前呆了半个时辰,留下这盏魂灯。
灯芯微弱的光亮,照着雪名侧脸。
折棠,你最好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为师。
一觉睡饱,秦敛神清气爽推开房门,就见楼下庭兰百无聊赖,头顶空杯,雪名转着筚篥,是他早上买的,给她解闷。
住客都已歇息,只有他们仨在这客栈一楼,轻声快步下楼,他打头阵,“出发。”
秦敛时间掐的很准,他睁眼的刹那,风雨镇一间破旧的木屋后墙,月笼草照亮着,衣衫褴褛的两个孩童。
石板路上,秦敛洒下一团灰烬,将土壤埋的严实,解下额前的铜钱,扔了进去。
细绳直立,铜钱也滑到中间,冒出黢黑的烟,飘向斜前方。
庭兰闻着够呛,捂住鼻子,“你这够独特的,寻草方式千千万,选了这么个两败俱伤的方法。”
秦敛摆手,“诶!这你眼光就肤浅了,土壤出自它出生的地方,灰烬来自它蹦过的篝火堆,这叫循环利用,不浪费资源。”
庭兰听着都信了,还觉得说得有点道理。
雪名手中筚篥,敲敲扶手,“百草门银子不够?教了你这么个术烟寻草的法子,你换下来的衣裳不比这有用。”
顺着指示方向,秦敛推着她,拐进左边长街,“还是老大懂我,就是这么个理儿,不瞒你说,我师门穷,师父更穷,还有外债,这吃穿用度方面,自然能省就省。”
她明白为何要跟着自己了,“这就是你为我上刀山,下火海的理由?”。
秦敛抛出真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很合理嘛。”
庭兰大步跟上两人,心里不断吐槽自己,傻不傻,他说一句就信一句,下次要注意,别全信他的话。
破旧木屋后院,药瓶被放在墙角。
小光扒在水缸前,对缸里的小榄说道,“你看,它好像天上星星。”
小榄干涩的嘴唇上,数道裂口,“小…小光,我…想…吃饭,…饿。”
小光看着黑暗深处,朝缸挤挤,“那个坏大叔不会给我们饭吃,只会给我们吃虫子,今天我没找到吃得,明早给你找包子,好不好。”
“…好…”。
镇上无父无母的孩子有五六个,小小年纪就在镇上乞讨要饭,这间破旧的木屋没人住,是小光和小榄好不容易找到的歇脚点。
还没住几天,就来了一个坏大叔,把小榄装进缸里,天天喂给他们难吃的东西,还会肚子疼。
距离月笼草的位置越近,腐烂的味道严重,庭兰直犯恶心,强撑着跟在他们后边。
雪名让她待在这里,“我们过去,你在这等着。”
木屋后院,幽幽蓝光,照亮着两个孩子的面容,缸里的那个,半边腐烂,半边如旧,虫子在他眼里爬进爬出,恐怖的犹如地狱的厉鬼。
缸外那个,全脸未见腐烂,但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未见一块好肉,满身异状,只有扒在缸那双白净的小手,才觉着他是个孩子。
秦敛掐着掌心,浑身发抖,虫子爬进爬出的那一幕不断重现,他忽然没了勇气去靠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缸里的小榄,呼吸微弱,“小…光,饿…饿。”
小光摸摸他头,“呼呼,呼呼,吹走小榄的饿饿,吹走小榄的饿饿。”
雪名把丝帕交他手里,“庭兰爱藏糕点,你去她那儿拿两块,就说我饿了,想吃些甜的东西。”
秦敛语带颤意,“好,你等我。”
他前脚一走,雪名就来到两个孩子面前。
听到响动,小光被吓到,张开手护住缸里的小榄,“你、你是谁!”。
一步之外,雪名没有再动,“你猜猜?”。
水缸边缘立着的草草,一下蹦到她腿上,欢喜地手舞足蹈。
原来是星星的主人,小光怯生生地看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拿走星星的,小榄饿,我想给他买包子。”
偷拿药瓶的孩童,以为里边也会装着金银铜币。
“没关系,星星也没生气,它说平时伺候的仆人快到这了,还给你们带了糕点。”
小光双眼一亮,扑到她衣裙上,“糕点!”。
雪名牵起那双小手,指下金芒乍现,灵役顺着掌心相接处,进入孩童体内,“甜的,喜欢吗?”。
小光高兴地点头,“嗯!谢谢星星,谢谢漂亮姐姐,我上次跟狗狗去过糕点铺,那里掉的渣末也是甜的,就是小榄没吃到,好可惜喔。”
听着孩童天真话语,秦敛一拳打在墙上,别让他知道是哪个混蛋让两个孩子变成这般模样。
月笼草围着小光转圈圈,引得他欢笑。
小榄无意识发出的声儿,微弱地连小光都没听到,雪名唤他,“到了就出来,他时间不多了。”
小光闻到了味儿,在他期盼的目光里,秦敛来到近处,蹲下身,把糕点放到他手里,“吃吧。”
丝帕里,两块干净,香甜的糕点,小光没有先吃,把一块递到小榄嘴边,先给他吃。
小榄腐烂的面容下,半边牙齿早已咬不动糕点,小光掰了一点,往他嘴里喂,却没咽进,落在了缸里。
秦敛红了眼睛,走到缸前,“哥哥给他喂,你吃另一块吧。”
短短小小的手,刚够着喂食也很费劲,小光听话给他,“谢谢哥哥。”
与往常日子一样,到点的时辰,带着虫子过来的中年男子,走近就看到这边亮着,火气横生,拿上藏在草里的棍子,跑过来。
“小畜生,他们是谁!不是告诉你们,要吃要喝就去偷他们身上东西,把人带这,看我不打死你,啊!”。
马牟双腿一弯,跪在地上,食盒也摔了出去,里头装满针虫的罐子,滚到雪名脚边。
群虫涌爬,朝着盖子争相挤去,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亮堂,听得人浑身不自在。
弯腰捡起罐子,手指微勾,马牟被拽到她面前,“你!”。
雪名晃晃指上莹白蚕丝,“脾气暴就少说话,多说一句我不保证待会对你做什么。”
丝线就勒在脖上腿上,利如刀锋,陷进皮肉的痛楚让马牟相信,只要她想,他随时可以见阎王。
不能再小孩子面前说这些,雪名拖人进了树林,隔远了些。
刺入骨髓的疼,马牟也不敢那么大声了,再丝线松开,他可以说话的时候,也只是乖乖点头应下。
人老实了就很好问话,雪名摇摇罐子,“谁给你的?”。
马牟回她,“是渡城里官老爷给的,让我找两个根骨上佳的七岁孩童,都喂上七夜,第八夜晚运到镇上棺材铺,那里的何老板会给我银子。”
雪名忽地笑了,“呵,口粮换银子?”。
太过诡异的声音,吓得马牟哆哆嗦嗦,“我……我得活着。”
镇上气力活他看不上,觉得来钱慢,又挣得不多,上一份做工,跟铺子老板吵了一架,丢了活儿,当官家老爷说,只需要早晚过来一下就能得到很多银子,他就毫不犹豫就接下这份工。
雪名转着筚篥,“血肉上的活法,也能安然入睡?”。
听着生气的姑娘,马牟也没觉得错了,“睡得着,他们是运气不好,被渡城官老爷看上,跟我可没关系,要怪就怪他们没爹没娘,又无人照顾。”
憨厚老实样,放人堆里第一眼,都不会觉得他是个坏人。
这皮里翻过来,还是个黑的,雪名点点扶手,“这是第几夜?”。
她坐在近前,也没看他,可就跟个活阎王似的,问话时,声儿冷的跟冰渣一样。
马牟浑身发冷,身子也抖得厉害,“小榄第六夜,小光第四夜。”
过半的天数,不祥的预感笼罩雪名,她想到邪祟之法,“第八夜尸骨无存,你带何过去?”。
“带…浊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