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爷爷变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从奶奶和长辈口中得知，年轻时我的爷爷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人。
他出生在五十年代，那时候国家还不富裕，农村的生活更是贫穷。
他饿过肚子，吃过大锅饭，睡过牛棚，参加过集体劳作，挣过工分，也在改革开放后尝试做过白酒生意。
他经历过很多，可他终究没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我爷爷年轻时最大的理想是去当兵。那时候还处在农民公社化运动阶段，只要在公社里表现良好，就可以获得推荐去当兵的名额。
他没有上过学，当时公社推荐他当队里面的会计，于是他埋头下苦功夫，每天谦虚的请教别人，学习打算盘，练习写字。
上天不负有心人。在经过一年多的摸爬滚打之后，他不仅算盘打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
我爷爷年轻时是队里面长得最帅的小伙子，而且踏实肯干，勤奋好学，很受年轻女子的喜欢。
可美中不足的是，他是“外八字”，就是走路时两只脚会向外撇，有点像鸭子走路时的模样。
这个缺点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痛。他连续三年都获得了公社当兵的推荐名额，可每次去征兵办事处时，他都被拒绝了，原因就是因为他的脚。
他的当兵梦就此破碎。虽然当不上兵，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勤勤恳恳，辛苦劳作，只是没有了往日的激情，更像是一个只会工作的机器。
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家里面想要给他娶亲说媒，可他一一拒绝了。
在学会读书写字以后，他心中的世界变得更大了。
在当兵被拒之前，他心中的英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他时时刻刻都想成为书中那样的人物，为祖国，为社会奉献自己。
他不想和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姑娘结婚，相较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更喜欢自由式的恋爱。
在他24岁那年，知青下乡，他遇到了一个来自城里的姑娘。
那位姑娘出生在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文化工作者，读过很多的书。
两个人从一见面起就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她偷偷给我爷爷看了一些当时的禁书，有郁达夫的《沉沦》，张恨水的《啼笑因缘》，伏尼契的《牛虻》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等。
两个年轻人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读书成了他们最大的爱好和安慰。
白天劳作，晚上偷偷看书，成了他们两个相会的最佳时机。
我爷爷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总会说他曾经遇见过一位仙女，那是他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
每当农活少的时候，他会带着美丽的姑娘上山去摘猕猴桃，八月瓜，桑葚，野草莓。
他还给我说过，有一次，他和她在山上放牧时，有成千上万只蜻蜓从头顶飞过，美丽优雅的她当即吟诵了普希金的诗歌：
我们原是自由的鸟儿，飞去吧—— 飞到那乌云后面明媚的山峦，
飞到那里，到那蓝色的海角，
只有风在欢舞……还有我作伴……
当时我并不能理解这些诗歌的内容，当我逐渐长大，去经历过少许的人间疾苦，去爱过，受过伤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当时激动的心情。
他曾牵着她的手，在开满映山红和百合花的山间飞舞，仿佛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我无数次看见过爷爷拿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泪眼婆娑，含情脉脉的注视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少女。
她有一对浅浅的酒窝，水灵灵的大眼睛，笑起来很好看。
原本以为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甚至提前规划好了未来，在哪里建房子，生几个小孩。
可现实是残酷的，一场山洪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
她的年龄永远定格在21岁。
从此以后，我的爷爷彻底失去了精神支柱。
他允许自己的梦想破碎，却永远无法容忍自己爱人的生命被剥夺。
苦难可以让人成长，但灾难带来的只有伤害。
在失去她以后，他压根儿就没打算过要结婚。可是在农村，在那种年代，一个讲究传宗接代的社会，一切都由不得他。
在我祖爷爷的压迫下，他和我奶奶结婚了，一个他从来没有爱过的农村女孩。
后来改革开放，他开始酿酒，努力赚钱，供他的几个儿女上学。
他建造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和我奶奶分开居住。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是各过各的。
也许在我爷爷的心中，那栋狭小温馨的木房子是他为他的女孩打造的，外人一律不允许进入。
在孩子都长大后，他去过很多地方，但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那个女孩的家乡。
后来，他在浙江务工的时候摔断了右腿，他就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自己的木屋。
他的脾气变得暴躁，不见外人，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
可就是他这样古怪的人，把自己的房前屋后全部种上了映山红，一到夏天，他的屋子就被一片花海笼罩。
当时我就纳闷儿了，映山红有什么好看的，这种花在我们那里随处可见，一般人懒都懒得去看一眼，就跟生长在马路边的野花一样，没有什么可稀罕的。
直到后来我在拉萨和女友结婚后，开花店的女友告诉我，映山红的花语是：
“永远属于你。”
这么多年来，我爷爷也许放弃了许多东西，他弄丢了梦想，失去了爱人，也没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但他曾经深深地爱过一个女孩，直到他去世，他的初心也没有改变。
每当想起这段往事，我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沈从文在《湘行散记》中写下的这段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最值得称颂和赞美的，那我相信，“爱”肯定占有一席之位。
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爱的社会将会是什么样，正如同我所畅想的一样，一个健康和谐的社会是永远不缺乏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