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家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离开上海之前，回家看看。
飞机是晚上七点多的，并不着急，周宥安怀着略微复杂的心情，在四川北路下了车。
她拖着行李箱，走进一条狭窄而悠长的弄堂，红墙砖瓦的房屋紧密相连，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头顶晾衣杆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有人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眼里写满故事，有人穿梭来回，好奇打量着这张陌生面孔，邻里间谈话声交织，回荡在这处空间里。
这条路她以前走过无数次，如今故地重游，觉得有些变化，至于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大概是时光的雕琢，岁月的风貌，亦或是她那转变的心境。
周宥安与人对视，目视前方，自顾自走着，最后在一扇黑色铁门前驻足。
出人意料的是，和她想象中的荒凉场景有所不同，大门两侧各摆了一盆绿宝树，铁门上的漆也被重新刷过，墙边还停放了一辆电瓶车，完全不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
她确认了一下门牌号，没错，也不可能错，于是更觉困惑，难不成是有人见此地常年无人便将其占为己有？她必须要一探究竟。
周宥安忙不迭从电脑包里摸出钥匙，对准锁孔，谁成想门锁也被换过，连型号都不一致！
正想捶门之际，已经在门口观察她许久的邻居阿婆上前问话：“侬寻啥宁呀？”
她闻声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忙问：“彩芬阿娘，啥人住辣阿拉屋里相了？”
对方一惊，诧异道：“侬咋晓得我叫彩芬？”可见她并未认出周宥安来。
“是吾呀！”周宥安赶忙介绍自己，“吾，小安，侬伐认得吾啦？”
对方随即豁然开朗，眼神中的疑惑也渐渐消散，指着她激动地说道：“噢噢噢！小安，是侬啊！侬回来啦？！噶许多年侬到哪里去了？”
周宥安没有心情与其周旋，继续追问：“彩芬阿奶，是啥人住辣阿拉屋里相了？我现在进都进不去嘞！”一边已经抬手用力扣响了铁门。
彩芬阿奶见状，忙向她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侬不晓得了伐？侬阿奶她儿子几年前放出来了，现在跟他囡住辣这里！”
她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地消化对方所说的话，奶奶的儿子
在周宥安的记忆里，她总共见过奶奶的儿子三回，一次是读小学时他回来问奶奶要钱，一次是读初中时债主上门他无奈现身，最后一次是读高中时他回家里收拾东西。那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她记得奶奶喊儿子“德旺”，他跟他的父亲姓陈，陈德旺常年在外基本不回来，一回来也没什么好事，小时候听邻居说，奶奶儿子是个赌徒，或许经常在外面跑路，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家。
她印象中，那是一个对她不苟言笑的粗糙男人。
现在，他回来了
正沉思着，铁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句“找谁”将她拉回现实。
她转头，看到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正冲她们眨着一双清澈大眼。
周宥安在心里猜想，这八成就是陈德旺的女儿，她端详女孩，约莫刚刚成年的样子，扎着高马尾，小小一张瓜子脸，眼神干净得像一泓清泉。
“阿奶，你们找谁呀？”似是没见过这张陌生面孔，女孩问向一旁的彩芬阿奶。
阿奶有些尴尬，含糊其辞回道：“介是侬阿奶的另外一个孙女，以前也住辣这里”
“你好，这是我家，我以前就住在这里，你是陈德旺的女儿吧？”周宥安在一旁出声。
女孩闻言，双眸一亮，惊愕的神情浮于脸上，“那你是姐姐？”她立即对周宥安敞开大门，又将她的行李箱提了进去，“姐姐，你先进来。”
周宥安怔愣地跟她走进院子，女孩向彩芬阿奶道了谢，又将门重新关上。
“姐姐！你是姐姐？”女孩很激动，一个劲地招呼她去家里面坐，随后又去一旁打了个电话。
周宥安环顾四周，房子的格局没变，但是有翻新过的痕迹，屋里是一些简单的木质家具，东西不多，但收拾得还算整洁。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女孩给她拿了个苹果，上下端详她，“原来你生得这么好看！”
周宥安被女孩的热情感染，稍稍松懈下来，笑着问她：“妹妹好，你叫什么名字？”
“陈宝，宝贝的宝。”
“陈宝，名字好听，你就是陈德旺的女儿吧？”
“是呀！”陈宝点头，“你也是他的女儿呀！”
周宥安闻言有些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你是奶奶带大的吧？那你就是我的姐姐呀！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找你，但是奶奶去世以后，谁都不晓得你去了哪里”
“找我？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陈宝急于解释，双手跟着比划，“因为你也是我爸的女儿呀！姐姐你再等等，刚才我已经给爸打了电话，他应该快到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铁门被人哐当一声从外面推开，陈德旺火急火燎地赶到家里。
“小安！”他激动地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周宥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的男人，他穿着蓝白条纹的旧t恤和黑色长裤，黑白相间的短发之下，是一张略显沧桑的面容，和奶奶长得颇有几分相似。
陈德旺从来没有这样喊过她的名字，小时候更是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周宥安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奶奶收养的野孩子，于陈德旺而言，自然是无足轻重，不对她感到厌恶就已经很好了。
“小安！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陈德旺情绪激动地上前握住了周宥安的手，泛红的双眼蒙上一层薄薄水雾。
他的手掌很粗糙，就像他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一般。
“爸！真的是姐姐回来了！”陈宝也在一边振奋地喊着。
见陈德旺这副激动模样，周宥安有些措手不及，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上下端详自己。
“小安，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陈德旺重复说着，又转向陈宝，“小宝，快去给你姐姐倒杯酸梅汤喝。”
陈宝应声，立刻跑去了厨房。
“不麻烦了，叔叔，我一会还要去机场，只是抽空过来看看”周宥安解释，又看了看表上的时间。
“什么？你还要走？”陈德旺有些失望，“小安，我们一直都在等你回来，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你们……为什么要等我回来？”周宥安不解，“还有陈宝，为什么说你是我爸？”
陈宝刚好端了两杯酸梅汤出来，一杯递给周宥安，一杯递给陈德旺，三个人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陈德旺两手摩挲着杯子，目光却始终没有从周宥安的身上挪开，他面色凝重，似乎在努力整理思绪，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小安，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
周宥安顿时心跳如鼓，她严肃地看了看两人，郑重地点点头：“你说。”
“小安，哎……其实，你就是我的女儿。”陈德旺眼里泛上泪花，开始捶胸顿足，“哎！都是我的错！……”
“年轻的时候，我爱赌，欠了一屁股债，到处跑路，我没脸回来见你奶奶，也没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就连她走的时候，都没能送她一程”陈德旺哽咽，“等我出来以后，方燕来找过我一趟，方燕就是你妈，跟我好过，她跟我说当年就是她把你放在这院子里的”
周宥安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陈德旺的嘴一张一合，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但眼神却清晰地流露出内心的激荡，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小安啊！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就是我女儿，那个方燕怀你的时候，我俩早断了联系，她把你生下以后就跟别的男人走了”陈德旺噙着泪，努力抑制自己的哭腔，“这些事情也是等我出来以后才知道全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争气！是我对不起你！”他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
周宥安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努力消化着陈德旺的话，良久后缓缓出声：“你是我爸？那奶奶她”
那个邻居口中收养她的奶奶，那个同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奶奶，那个性格倔强又刚硬的老人，原来就是她的亲奶奶吗？
真相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让她久久无法回神。
她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苍老的男人，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复杂的情绪相互纠缠、融合，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而深沉的漩涡。
“小安，是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是我现在真的改过自新，在好好过日子了，我对天发誓这几年我和小宝一直都在寻你，可是你一次都没有回来，你跟爸说说，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缓了缓情绪，平静地答：“我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你过得好就行。”陈德旺涕泪横流，又自责道，“真是委屈你们两个，有我这样的爹……”
房间里霎时一阵沉默，仅有陈德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周宥安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父亲”，几近失语。
陈宝拍拍陈德旺的背，安慰道：“爸，你别哭了，我跟着你挺好的”
“陈宝。”周宥安突然唤她，“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她也不记得奶奶说过，陈德旺还有个女儿，但或许奶奶知道，只是没对她说过。
“哎，我妈根本不让我来上海……”
陈德旺解释：“她妈不是上海人，后面和我分开以后，小宝一直跟着她妈在宁波生活，我也没机会带她回来。”
“后来我妈改嫁，又生了个弟弟，我知道我成拖油瓶了，他们巴不得我走呢！”陈宝说得云淡风轻，却无法掩盖悲伤神色。
这个刚认识的女孩，竟然是她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
相比于自己，周宥安更心疼陈宝，毕竟从没得到过的爱，没有就没有，而得到过又失去的爱，才更令人痛心吧！
她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要给她们设置这么多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