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付申被关押已久,任凭他说破了嘴皮衙门也不听他供词,又不能与绘春说道,恐惹她担忧,此刻如同找到了倾诉对象,一肚子苦水倾吐而出:“姚大哥是我恩人,虽为山贼土匪,义字当头,我当初穷困潦倒,全靠他接济才活至今日。我早劝他下山,好好过日子,他不听,就知早晚有一日要出事……”
姓姚的山贼土匪,不出所料,对象确认了接下来一切都简单。
白小七循循善诱:“世事难料,付兄弟看开些。他因何被抓?”
燕昭不说,她随口问问应该不算过界。
付申回忆起姚戍章的说辞:“姚大哥那日下山,恰好遇上官差押送银两,官差行事低调,他一早不知那是官府车马,生了歹心。动手后发觉不对留下东西走了,分文未取,也不曾伤人。谁知这崔县令追着他不放,他无法才寻到我这暂住几日。衙门挂了画像悬他,不知让谁瞧见了,报了官找到我这儿来……”
“他说没拿你就信,难怪你被关着。”
付申当即变了脸色:“你别污蔑姚大哥!那么多银两,他能往哪藏。他平日里只抢的富贵人家钱财,全用于接济些可怜人,自己一分不留,城西那些流浪乞儿,哪个不曾受过他恩惠?他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岂容你置喙!”
“崔县令拿下人非说他劫了银两不可,他来寻我时两手空空,上哪拿钱交还他们?在姚大哥那问不出结果便把我也抓来!我看就是被这帮酒囊饭袋自己私吞了,要嫁祸到姚大哥头上去!”
看来姓姚的对付申真不赖,即便害得他下狱,他还在替这姚匪头抱不平,敢与山头土匪交好,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要说他姚大哥无事瞒着他,也就他信。
她进来已近一炷香,这兄弟情深的故事是听不长久了,铺垫够了该提点正事:“你说的有理,那你的姚大哥呢?没与你关在一处?”
付申听完又是一叹气:“本是押在这儿的,估摸着是上头官府见审不出个所以然,把姚大哥送走了,还留了我在这盘问……哎,何时是个头,不知姚大哥那头如何。”
“清者自清,付兄弟你且宽心,他们问不出东西迟早会送你出去,绘春还在外头等你咧!诶……你说你姚大哥被关在哪间?总不能与你关在一块,我看你对面牢房正是空着的。”白小七心思活泛,见他答非所问,干脆直接些,先安抚他心绪,再提点他在意的,关键问题留在最后。
“就是在那,前几日人刚带走不就空了出来。”
“就在那儿?”白小七扭头看对门空落落的牢房,不像藏了东西。不过这地方好找,燕昭进来走上一圈花不了多少时间。
“是,姚大哥在时还能同我说上几句话,如今只我一人……哎”
付申不舍地吃掉最后一块点心,凄声道:“我说不出东西来他们是不会放我的。是我对不起绘春,就是出去也没脸寻她了,她该听她爹娘的……姑娘还是替我把这香囊还给她罢,我不能收。”
白小七本想问出了地方就抽身而去,看他哀戚的样子同情他不幸又愚钝,只从地上拿起空空的食盒,说:“绘春既说了等你,你说这样的话才是对不起她,她已交付你香囊表明心意,你若要还自己想法子出去当面还她,我不敢代劳。”
“是……是……你说得对……我要出去见她。”付申念叨着退回墙边。
白小七心下想了好些说辞,又觉得多余,一一推翻。她既不可能救他出来,也带不来绘春,何必说些空话哄骗他。力不能及的事少管为妙,应绘春的事已经做完,这对苦命鸳鸯接下来如何全看缘分,不是她该插手的。
她待了有些时候,兴许再说下去狱卒就该来催她了:“付兄弟保重,我先告辞了。”白小七与他道别后头也没回地向外走去。
出去时她照旧在心中默数,数到第八,确保不出差错。方桌旁的狱卒有些趴桌上有些靠椅背上打瞌睡,只有一人在她路过时睁眼看了看,见是她,复又闭上。
白小七偷乐,净是些玩忽职守的班子,以为外头守了人里头落了锁便安然无恙,可见这牢里大抵没关着要犯。这样也好,他们行事方便不少。
守门的狱卒在外等候多时,看白小七出来斥道:“你怎这样慢,不懂规矩!当这监牢是什么好地方舍不得走?再多坐一会我得亲自进去拖你出来。”
“大哥息怒,付申没见着绘春姑娘,拉我多问了我几句,你当可怜可怜他们,饶了我吧。”白小七委屈道。
“哼,看你还算实诚,我提点你一句,少掺和这付申的事,今日放你一马,快走快走,别在这跟头碍事。”
不过是几个看门狱卒都这么大架子,难怪县衙衙役不把付申这等平民百姓放在眼里,那崔县令更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白小七连连应好,心中暗想。
只是听他这么一说,付申许是难出来了,能让当官的如此重视,他姚大哥仅是抢了银两这么简单?付申虽对姚匪头深信不疑,白小七却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她思量着,离开监牢去找燕昭会合,走到起先他们分开的地点,却不见有人,白小七左右张望也没瞧见半个人影。
说好在这等着她,怎么人跑不见了。她等在原地,想着若一个时辰不见他就自己先行回去,她刚打算好,有人在她肩上一拍。
“嘶……”白小七痛地深吸一口气,几日前肩头挨了占启生一掌,本就难好全,被这么一拍疼痛难忍。她转身怒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回了说一声就行,动手动脚做什么,疼死我了。”
燕昭看她炸毛的模样没忍住笑:“对不住,你说你身子骨好能跑能跳,我还当真了。”
白小七对这毫无诚意甚至带有嘲讽意味的道歉很不满意,乜他一眼:“比不上你皮糙肉厚,多挨几下都不成问题。”本想好好交代今日成果,不负所托,他倒好,这么对待她这功臣。她突觉这大哥认的不对,哪日被过河拆桥了也不无可能。
燕昭不甚在意,看她有底气顶嘴就知结果不错,直接问:“怎么说,问出什么来了?”
“自然。”她虽心里不快,却还是有自知之明,老实回答,“你猜怎么着,那付申就是因姚匪头入的狱,不过收留了他几日就遭连累。这狱中不大,你只要进了那道门里头的人不成问题,那些个狱卒没几个负责看守的,姚匪头就被关在直走左侧第八间牢房。现下无人,牢门都开着,省得你撬锁了。”
白小七说完又提了一嘴:“我看那牢里不像是有藏东西,你怕是要空手而归了。不瞒你说,不是我有意打听,付申没几句就交代完了,你该不会要接手姚匪头抢来的银两吧?”
还真有几分能耐,这一会功夫姚戍章的行踪全让她知道了。燕昭就着她回答:“是,听闻他抢了一大笔钱财,拿到手日后缺银两不必再接明月楼要命的差事,包下几十间糕点铺都不是问题。”
白小七险些信以为真,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才觉他又在暗讽自己,想回击时他已经走远了。说起糕点又想到手中提了一路的桂花糕还没动,才不与他争论,边走吃起糕点。
待到她吃完,也已抵达客栈,回屋前她依然跑到梧桐树下转悠几步才安心。
——
两个狱卒看着白小七远远走去,对视一眼,拿出她“贿赂”他两的点心,一人一块吃着。
“我猜这是西南街口吴记的如意糕,一回想买,凑近看那价,啧。今日还不是乖乖到手。”一人咂摸着说。
“不中,也就做的好看,不如我媳妇儿摊的大饼。”另一人接话。
“你这糙老爷们怎么懂,你带回去给你媳妇儿她铁定欢喜。”
“当真?”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俩一人一半啊。”
“成。”
白小七才走没多远,左侧缓步行来一人,身量挺拔。一名狱卒眯眼望了会,推推身边兄弟:“别吃了!”
另一名狱卒同样望去,吓了一跳,将手中咬了一半的芙蓉酥塞进嘴里,来不及品味就全吞了下去。这周围无处藏东西,一摞糕点只能这么放在腿边墙根处,两人装作瞧不见它,直视前方。
来人走近,一人咽了咽口水清嗓,强装镇定,恭敬道:“见过崔二郎,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是要亲来审付申?”
崔见瑜看向远处白小七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墙根的一摞东西,两狱卒屏住气,听他温和道:“那人是?”
“禀二郎,是替付申那小娘子来给他送吃食的。”
崔见瑜:“来见付申的?放她进去了么。”
狱卒暗叫倒霉:“进去了,但没让她久留。”
“唔……”崔见瑜定了会,三番两次见到她,才错开又在牢狱外碰上,还是来见付申的,巧的很。
他吩咐:“带我去见付申。”
“是。”
付申感觉有火光照亮自己面前的一方天地,是那姑娘又折回来了?他站稳走了两步一看,就见崔见瑜带着两狱卒站在牢房前。
——这才是今日来审他的。
付申失望地坐回去,嘴里说的是与见到白小七时一样的话语:“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了,我真的不知道……”
崔见瑜笑着说:“不,你知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答上来我放你出去,如何?”
“崔二郎的问题衙门早差人问过千遍万遍,崔二郎时间宝贵,还是别浪费在我这阶下囚身上了。”付申绝望地仰头看牢房顶上,一片乌黑,他长了翅膀也不可能飞出去……
“我不问你姚戍章,你确认不知?”
不问姚戍章……付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回来审他的衙役三句不离姚戍章,他一问三不知,此时听崔见瑜所问与姚戍章无关,他游离的神思全被拉回来,低头抓紧牢门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你要问什么!我知道的一定说,你放我出去,当真?”
“当真!”崔见瑜居高临下,一口答应。
崔见瑜接过火把,屏退两侧狱卒,跳跃的火光笼罩着余下二人,付申跪着舔舔干裂的嘴唇,急切地等他发问。想到马上可能出去见到绘春他就心痒难耐。
“方才来寻你那人是谁?”崔见瑜语调平平。
付申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白小七怎么会遭他盯上?这念头一闪而过,付申不敢多想怕他怀疑,直接应:“小人不认识,她说是我……我心上人的好友。”
“你心上人是?”
听他问起绘春,付申最怕连累她,急道:“崔二郎!她不过一平常女子,与她不相关。”
崔见瑜猜到问不出白小七来路,没与他深究,温声说:“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将她卷进来。不过接下来的问题……你要如实道来。”
“崔二郎请问。”
“那女子来寻你,可有与你说些什么?”他低头靠近付申,本模糊的面目被照的轮廓分明。
付申对上崔见瑜深邃的眼睛,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与他外表谦逊有礼浑然不同,此时此刻的他仿佛天生有种令人臣服的威慑力,让他不自觉地张口低语:“她……她给我送来了绘春做的饭食和她的贴身香囊,问我因何被关在此,姚大哥为何被捕,还有……姚大哥人在何处。”
“没有了?”
“没……没了。”
崔见瑜直起身子,付申脱了力般跪坐下去,用力扣紧牢门,恳求道:“崔二郎,小的说的句句属实,不敢隐瞒!此人与我毫无瓜葛,我没有缘由替她遮掩,她真就问了我这些,您一定要信我!”
崔见瑜恢复了初见时的仪态,勾起嘴角不见笑意:“你怎么答应她的?”
付申据实一一做了答复,只是不敢再对姚戍章被捕之事疾言令色,说的皆是崔见瑜早已明了之事。
崔见瑜听罢没多言,不待付申询问可否放他离开,就抬手招来没走远的狱卒,吩咐开门放人。
付申从未设想过他能这么轻易被放出去,突如其来的喜讯让他措手不及,讶异地看着崔见瑜,直至“啪嗒”一声铁锁被打开,他才反应过来跪下连声道谢。
崔见瑜不再瞧他,将手中火把送还狱卒,向外走去。他想到什么,至方桌前停下,几名狱卒纷纷让开,看着他拿起登名簿子,端详最末端扭曲地看不出形状的“绘春”二字,神色莫名。
几名狱卒不敢惊扰他,过了好些时候才见他放下簿子,走出牢狱。
——
付申重见天日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去见绘春。
他知道自己眼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一想到绘春在等他,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记得绘春家在西南方向,辨了好几回才定下方位,生怕走错了。好久没在正常大道上行走,他跑起来都极不自然,可他只想快些赶到,还有力气能跑得动就行。
这一路的街景都极其熟悉,无数回他们偷偷相见,这条小路他也走过无数次,只为避人耳目。
在牢房里待久了,突然行动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腿脚酸痛不已。不过就快到了,这点路途,有什么痛楚是不能忍的呢?
远远的,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看到绘春家的影子。她被关在家中思念着自己,待会她开门就可以看见他在眼前,会是怎样的情景?付申将此在心底描绘了出来,他想要快些将她拥入怀中。
就要到了……
付申感觉背后冰冰凉凉,有冰锥子一样的东西贴着他的皮肉,一点一点接近他的心口。他没力气回头看,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前倾扑倒在地上,想爬起来,然而再也使不上半点劲。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脊背流了出来,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裳,贴在他的身体上。眼前渐渐模糊,但他看到了绘春送他的香囊就掉在他的眼前,他想伸手去抓,可这一寸的距离却将他与这尘世永隔开来,看得见,摸不着,直到他的眼前完全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