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时值初秋,烈日当头,官道两旁叫卖声不断,白小七驮着包袱脚下似有千斤重,无暇顾及汗湿浸透的衣裳,缓缓行在人群中。
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抬起粗布衣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若是此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被人当做只蚂蚁踩死也未可知,在这偌大的金陵城里她可不就如同蝼蚁一般。只是不知山上那倒霉师父知道了会不会下山给自己收个尸,想到此处她不禁在心里狠狠掬了一把泪。
行囊中粮食已不多,下山前她从祝厨子处偷了三块大饼,规划着至少能啃到金陵,不料山遥路远,一路下来每啃一口都要在思虑半天,省吃俭用才留下这最后半块饼。
那与她一路相随的马儿早在城外就饿地罢了工,白小七念它连日辛劳,行至金陵便将它卖给了一户好人家。只是碍于一路劳顿,那小马饿得枯瘦干瘪,她费尽口舌才换来三吊铜钱,喜不自胜。往后向同行的赶路人一问方知上了当,三吊钱买条马腿都够呛,她竟就这么被人哄着贱卖了,再回去寻那买家时哪还有人影!
经此一事,白小七深感世道险恶,防不胜防,下山不过数日就栽了个跟头,还无处说理去,一口恶气只得自己慢慢消化。
此时日上中天,白小七驻足包子铺前,阵阵香味扑鼻,她默默咽了咽口水,不忘正事:“大爷,你可知同福酒楼怎么走?”
包子铺大爷瞧她在这左右徘徊了好一阵,当她是要买包子,原来是个不识路的外乡人,遂收回覆在蒸笼盖上跃跃欲试的手,无奈脑子不甚灵光,想了好一会才一字一顿缓缓说:“同福酒楼?远着呢,今儿您是去不成了,再走上一日罢。”
“再走一日?”白小七叫苦不迭。
“我看您还是寻个客栈歇息明日再起身。”大爷抬手指向她身后:“趁着时候早还有些客房,就算在天子脚下,姑娘家行夜路也不安全。”
白小七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看去,身后楼阁的门匾上龙飞凤舞印着三个鎏金大字——和月居。她摸摸兜里的铜板终究没底气迈步,摇头向大爷道谢后往来路走去。
早先路过不远的城郊有座破落茅屋,茅草加盖的屋顶被掀去一半,四面沙土堆砌的墙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只能从仍□□屹立的房梁推断出原本的模样。此屋既不遮阳也不挡雨,白小七还道谁会住在这等地方,不想竟成了自己现下唯一的庇护所。
出门在外不吃些苦日后如何闯荡江湖?她躺在秸秆上这样宽慰自己,就这么无所事事地从正午等到日落,盘算着将就一夜明日早些启程,到了同福酒楼,她这无处安身、食不果腹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她哼着路上学来的小曲儿,目光绕过房梁望向天上的一轮明月,云崖的月亮似乎是要更清明些,捂着空荡荡的肚子,她切身体会到何谓月是故乡明,忧愁地掏出最后半块饼默默啃起来,一边不忘警醒自己,明日还要赶路,不能啃多了。
若有一壶酒就着更好了……白小七有些懊悔。
常常听下山采买的师兄谈及金陵如何繁华——灯火如昼、舞榭歌台、软红十丈、才子佳人,她如今是一样也没见着,反倒险些被不长眼的泼皮劫了道。
她虽没学到师父半分本事,多年练出的三脚猫功夫也不是盖的,足以对付只会使蛮力的少年人,多少不算丢师门的脸,万分艰险好歹保下了为数不多的盘缠。
想来师父不允她下山是有道理的,世面没见着,小命都难保,行至各处都离不开一个钱字,她却囊中羞涩,一路来自是极为不易,才会因急着换些银钱被那丧良心的江湖骗子坑骗。事已至此埋怨也晚了,怨不得别人,只怨自己不听师父言。
偷溜前唐思思给她塞了枚玉坠子,她便一直挂在腰间。唐思思道拿此物去往金陵同福酒楼,她二舅是酒楼管事的,可给白小七谋份活计,见够了世面切记要早些回山,千叮咛万嘱咐才依依不舍同她作别,回头替她盯梢。
白小七感念唐思思仗义,不枉十多年同门情谊,平日里没白替这死丫头受罚,不知此番师父发现了会如何惩戒她。自己一时任性两人都得吃苦头,怎么想都不值当,白小七悔不当初,若是能换她立刻回到山上,她愿意把二师兄明日的柴火全劈了。
身下有石子硌着,她不断左右翻身,怎么躺都不得当,难以入眠。
万籁俱寂。
“嚓嚓嚓”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在这寂静夜里分外清晰。白小七动作一滞,侧着身仔细听,待到声响渐近她才明了——有人在靠近。
深更半夜,谁会来此?是来劫她钱财的?还是来和她抢地盘的?这步子轻快,一听就是身上有功夫的。
她常看民间话本,不轨之徒多在夜半时分行偷鸡摸狗之事,又联想到大爷的叮嘱,顿时惊坐起来,心慌意乱。
四周漆黑空旷,这残破屋子一眼看得到头,无处藏身,她学艺不精又无听声辨位的本事,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且不知对方有何目的,人数几何,生怕惊动了来人,只好按兵不动,缓缓从衣襟里摸出月牙儿。
这是师父赠她的匕首,因刀柄上雕着轮新月,她给它赐名“月牙儿”,与她相伴多年却从未派上用场。毕竟在山上安稳活了十八年,她连只鸡都没杀过,何时有机会与人拔刀相向?
白小七一手捏着饼,一手握紧匕首,还未容她想好要如何行动,便听五丈开外有人高喝:“谁在此处?”
话音未落有利箭向她袭来。
听着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白小七凭着本能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堪堪躲过,擦身而过的箭矢死死钉入泥地里,只留箭羽在外打着颤,可见用箭之人是使了真功夫的。
她看着身侧的箭矢,心跳如擂鼓,江湖话本诚不欺她,来人竟如此不讲道理,上来就下杀手!
“大哥!真有人!”这回总算让她听清了,声音来自前方,听这话语来人不止一个。
未碰面先发箭,这招呼方式她实在是无福消受,一个人她都未必是对手,何况两个?白小七拿定主意,环顾四周,利落地爬起扭头就跑,起身前还不忘捡起那半块饼,祈求着他们可千万别追来。
未等她跑出多远就听见身后那人急急翻动桔梗堆的声音:“大哥,东西不在了!”
“哪来的兔崽子坏老子好事!追!”
东西?那乱糟糟的桔梗底下能有什么东西?纵然听不懂白小七也醒悟过来——误会大了。
临时借地睡个觉都能有麻烦找上身,她这运道着实差劲。
虽说金陵夜里并无宵禁,可到底是皇城,时时有禁军巡城,她自进城来便明显觉察这里头安定不少,再没遇上有贼人滋事,自以为安全无恙,没想到还是应了包子铺大爷的话,是她疏忽了。
白小七奋力飞奔,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停步,边跑边分神防着身后是否有暗箭来袭,冷汗直流。
身后二人一声不吭,发了狠似的追她,甚至左右包夹,逼的她只有前方一条路可走,眼看着离城中越来越远,向巡城官爷求救的机会也没了,白小七心底一阵发凉。看这架势她预感落到他们手里断然不会有好下场,怕是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说没见过什么东西,他们信吗?就是打死她也拿不出什么宝贝还给他们,只有小命一条,金贵的很。
不知跑了多远,她跑得腿脚都麻木了,艰难地迈着步子,踏入一处山林中。相比之下当初被师父提着长棍从山顶追到山脚不过是小打小闹,反倒是为她积累了些逃生经验。
快速奔逃带起的劲风吹地她脸颊生疼,令她渐渐地失去感知,她大口吸气,喉头干涩脑袋空白,直至听到前方传来的哗哗流水声才清醒过来,抽出一丝余力思考。
水声越来越大,白小七心下骇然——她自山里长大,如何会水?
成为他人刀下亡魂还是溺死河中当个无名水鬼,白小七两相权衡,犹豫不决,真就没条生路可走!
绝望之际前方一声清喝打断了她的思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本不欲取阁下性命,何故穷追不舍?”
“啊?”白小七正糊涂着,未细听这话语是何意,只当对方还有同伙,来者不善。
前有狼后有虎,白小七不曾想自己刚下山就要遭遇这等劫数,这下水鬼都当不成了,一时悲从中来,没来得及挤下几滴眼泪,便有剑光闪至眼前。
好快的剑!
随之而来的剑气带着十分杀意,凛冽肃杀,巨大的威压逼停了她的脚步,白小七汗毛倒竖,自知来不及躲闪,迅速屏息运气,将月牙儿横在胸前作势格挡,又不忍看自己血溅三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
日出东方,尚在晨时,露气正浓,临街小贩早早出了摊,腾腾热气笼在长街小巷中,金陵城内是一派热闹和谐的景象。
和月居大门向两边敞开,内里雕梁画栋,属实与对面包子铺搭不上调。
“姑娘,您现在起身去同福酒楼黄昏时分就到了,不快些今儿又赶不上啦!”包子铺大爷一见她便热情招呼,“哟,您这脸是怎么了,昨儿看还好好的。”
白小七撑着一口气,失神落魄地立在和月居外,闻言勉强扯了扯嘴角和大爷笑笑,没做声。
昨夜为躲暗箭,那一滚形势紧急,她没来得及调整落地姿势不巧脸先着地,额头上磕出个包,好在没磕破皮,她虽非生得倾国倾城,却也算个清秀佳人,破了相是万万不成的。她心疼地摸摸额头又肉疼地缩回了手。
“愣着做什么,进来说话。”和月居门前立着的那另一人一身黑衣,高大挺拔,夜里看不真切,日头下格外显眼,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踌躇不前的白小七,“夜里跑不了,白日里还想逃?”
沉默一夜,此刻他突然出声,白小七心头咯噔一跳,急忙摆手否认,实诚道:“不瞒少侠说,我实是没银两住店。”
“无妨,银两我有。”他倒是大方:“喜欢睡地上睡桌上随你。”
白小七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与他对视。
“怎么,露天荒野躺得,加了盖的客房躺不得?由俭入奢应该不算太难。”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受人钳制身不由己,白小七怎敢辩驳,知趣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