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放夫书
汀兰轩内，纱帐低垂，入眼是一片乌发在枕上散开，枕上的人儿正紧蹙颦眉，冷汗濡湿了碎发，黏答答的贴在额上，兰蕊已经陷入混沌的梦中，一时间睡的很不安稳。
在梦里，她儿子昌儿似乎长大了不少，步伐稳重。见到她翩翩行了一个书生礼，口里却唤道“姨娘”。
一时间，她仿佛又进到一个堂皇富丽的大宅子里，身边的下人婢女都在窃窃私语，兰蕊仿佛听到他们在说：“这就是四老爷的外室吗？”
一时间，逼仄的小厢房里，他的丈夫阿明，拉着她坐下，诱哄道：“兰娘，你是国公府的妾室，亲自打理生意，叫外人知道不好听。何况做生意，总免不了掌柜管事的进进出出，这国公府的后院不是乱了套，不如你将生意交给公中，和府上的其他生意一同料理，盈利按时给你，总亏不了你就是了。”
一时间，又见到她的丈夫阿明，一脸的愧疚，面对着她说道：“兰娘，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只是叫你晨昏定省，站站规矩，这是侯府的规矩，每个姨娘都要做到，咱们不好逾矩。”
一时间，兰蕊又像是在一个廊檐下，寒风兜头罩脸的刮来，身子好像很重又好像很轻，裤管中沥沥滴出血迹，又有一个婢女打扮的人上前来惊呼道：“沈姨娘流血了。”一会儿又有郎中说“府上这位姨娘小产了。”
沈兰蕊猛地惊醒，却定定的盯着身边婢女，还是分不清今夕何夕。
沈兰蕊喝了口水，靠坐起来，仍旧回想梦里的场景，心头忍不住惊悸。这真的是梦吗，明明冷的那样真实，痛的那样真实。
想到前天阿明对自己说的话，沈兰蕊觉得，即使这不是真的，也一定是上天给她的警示。
若说一个月前兰蕊不相信阿明是这样的人，最近几天观他言行，也不由得她不信了。
明明他当年落魄失忆，被水淹的只剩下一口气，全然想不起自己的身家来历。是爹救了他的命，又做了他们沈家的上门女婿。现下他家里人来了，马上就翻脸不认人，还要她跟着他回家给他做妾？
想她这爹爹也太不靠谱了，人放在身边整整四年，竟也没看出他是这样一个见利忘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不过说到底，还是利益太大了——这阿明竟是上京国公府的嫡四子，如今老国公不在了，由他大哥袭爵，他就是国公府的四老爷了。自然比她家这穷乡僻壤的布庄老板家的上门女婿强上不知几倍。这是个带脑子的都会做的选择题吧。
不过要她去他家做妾是不是也太离谱了？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还说什么商贾人家低贱，给他家做妾还是看在被她爹救过的面子上。
哼~
兰蕊心想，她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做，偏要带着儿子、家业去上赶着给他家做妾，她难道是失心疯了不成？要她儿子好好的嫡出公子不当，去他家当妾生子，饶是他国公府的门头匾镶了金也休想！
如今她弟弟沈昭已经十岁了，她儿子昌儿，也满一岁了。兰蕊想，为以后记，及时止损方是上策，就当是去父留子了。
想到这里兰蕊叫来贴身婢女染霞：“去把姑爷叫回来，我有话和他说。”
布庄离家并不远，不到片刻阿明就回来了。兰蕊见到丈夫，故意问道：“今天铺子里怎么样？”
“铺子里的生意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的。只是如今，说话我们到上京去，这铺子和字号该怎么安置？”
哼~狐狸尾巴就快露出来了，没事，我给你加把火。
“铺子和字号都是爹爹一手创办，如今他老人家刚刚辞世，我总不能将他一手创办下的产业变卖了吧？”兰蕊装作为难的看着阿明。
阿明见眼下正是时候，赶紧抓住话头，说道：“不用变卖的，只是你入了国公府，做生意终究不方便，到时托给国公府里的管事一同管着就是，左右你等着拿钱就是，岂不是惠而不费？”
真是好算计呀！你赫赫扬扬两代的国公府，竟然还打我这点产业的主意，也真让我瞧不起你！
“可是，明郎……”兰蕊又道：“我们成婚是爹爹主婚，明媒正娶的呀，我怎么到了国公府竟就成了妾室？国公老爷和太夫人传话来了吗？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
“说起这事原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当年我遭逢大难，连身家来历都想不起来，多亏爹爹救我一命，这才留下性命。然而我竟不记得当年我是成过亲的，而且还有个孩子。”
“本身她在先你在后，她又是母亲亲自择下的儿媳人选，我整整六年不在家，家中侍奉老娘，照顾幼子，全都是她一人承担。如今相认，自是不能让她下堂。我知道你顾虑昌哥儿的身份，我已同家里说好了，一进府，就把昌儿记在主母的名下，写进族谱。这样昌儿就也是嫡出的公子，比谁也不矮一头。”
好啊！真是好啊！！
不但要算计她的铺子，连她的儿子都算计没了！可真是你们吃肉，连汤都不给我留啊！
这叫兰蕊怎么能忍？
如今也不要什么里子面子了，直接冷下脸说道：“阿明，当初你忘记前事，是入赘进的我家。现如今，你的家里找来了，这是好事，我替你高兴。”
“但是我沈家的产业，我生的儿子都姓沈，你是拿不走的。如今我给你一张放夫书，你自去当你的国公府四老爷，沈家的一切事宜，从此与你再不相干！”
“什么？我不同意！”阿明脱口道。
沈兰蕊面上淡淡的，心里却恨的牙痒痒。嘴里什么都没说，只冷冷淡淡的看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这几年来，店里的生意一直都是我在打理，如今生意蒸蒸日上，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丢开！”
“那我就合该给你家做妾吗？”兰蕊冷冷说道。
“因为我爹救了你一命？还教你安身立命的本事？还把我嫁给你？你就把你的功劳苦劳摆在台面上说吗？”
“现在你和我要功劳苦劳？那我爹的功劳苦劳问谁要去？而我爹要到的，就是让我给你去你的国公府当妾吗？告诉你，我不稀罕！”兰蕊越说越气，忍不住连连质问他。
阿明从没见过情绪这么激烈的妻子，又自知理亏，一时间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兰蕊见他不说话，缓了口气，声音仍旧冷的像是冰块一样，一字一句道：“阿明，你这几年打理生意的功劳苦劳，就当是还我爹的救命之恩吧。如果你觉得不够，就当是我讹诈你吧。反正如今你要走，你什么也带不走！别妄想我会给你家做妾！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也不可能！”
阿明看兰蕊态度坚决，缓下语气，说道：“兰娘，我知道这件事对你不公平，我日后自会好好补偿你。”
“且不说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儿子，还拖着个弟弟，又要照顾家里，又要打理生意，今后怎么过。就是这下堂妇的名声也不好背呀。”
这话绵里藏针，真真刺心。
但是沈兰蕊自幼丧母，性子里早就养成的坚毅果决，却不是那些柔弱的大家闺秀能比的。
遂冷冷一笑道：“阿明，之前你自己忘了身家来历，连名字都是我爹给你的。你是沈家的上门女婿，你打量晋阳城里哪个不知道？”
“如今你家的人找来了，我就成了下堂妇？你想的美！明明就是我沈家休了你！如今你好好的揣着你的放夫书，回上京做你的国公府老爷去吧。还体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