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乐章 E大调
浓雾积郁了整晚,在拂晓时随着管家西莉亚的长毛掸子散去。
没等她喊起床,塞斯已经洗完澡坐在了椅子上。
他本想就这么让头发披散着的,后来还是扎了一半。
因为他知道,学校里的女生喜欢盯着自己的侧脸看。
“西莉亚女士,这会不会太粉嫩了些?”
把他视作神经质的西莉亚见他正揽镜自照,不由微微一愣,“腮红吗?”
塞斯眼角一抽,站起来走向她的推车,“我说床单。”
西莉亚尴尬的哈哈一笑,“不是给你准备的,今天莫李泽教授的女儿会搬过来,这是给她的。”
塞斯眼睫动了一下 ,接着发出了思考的沉重声,“嗯——你也听说了吧,她才大病初愈,这个颜色会不会看起来太惨淡了些?”
“你刚刚不是还说。。。”
塞斯掰过她的肩膀,连人带车的推了出去,“亲爱的西莉亚,她搬来这儿难道不就是为了转换心情吗?我会整理我自己的房间,你赶紧去重新给她找些艳丽的颜色吧,看看外面的鲜花,哪个不是大红大紫的。”
西莉亚看向窗外被雨打秃的花枝,疑惑了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思考。
她在赫林家需要费什么脑子,都不是正常人,根本不能用正常思维去理解,照做就行了。
————
下午四点。
塞斯准时敲响了房门。
得到应允后他转动把手,踏进了阿芙佳代的房间。
一进门,他的视野就被大面积的鲜红霸占。
而在这个巨大的红色帷幕前,阿芙佳代正坐在一张书桌后面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站上舞台。
于是塞斯很夸张的朝她行了个礼,她忍不住笑了,笑容却转瞬即逝。
显然这个颜色极其不合她心意,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接着塞斯拉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就看起了考试题。
学了一个小时,两人几乎没有说话,但他可以感觉到,她对于数学的忍耐度似乎就要达到了极限。
看她烦躁的想要扳手指的小动作时,塞斯认为时机到了,于是他转过头看着她说。
“你知道格罗滕迪克曾在数学和音乐之间犹豫过吗?他没有边界的抽象能力大概就来源于此。如果说笛卡尔一般式所有的解在描述一个圆,那么格罗滕迪克的概形则为每个解赋予了生命。”
“所以你明白了吗?想要理解复杂,就要先不停简化抽象,直到什么都不剩,那时答案就会出现。”
阿芙佳代微微侧眸,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的思维很快,敏锐的就察觉到了他是意有所指。
“你想要说什么?”
“对不起。”
这绝对是令人出乎意料的回答,阿芙佳代眨了眨眼,“什么?”
塞斯则脸不红心不跳的说,“我要为我接下来的唐突冒犯道歉,但我知道我大概率还会这么做,你恐怕最终会因对不起这三个字感到厌烦,所以我以后会竭力减少道歉的次数。”
“。。。”
顿了片刻,漆黑的眼睛里含起抹深潭水笑意,她微微挑起眉毛,几乎就是在说,请冒犯我。
成功接收到信号的塞斯,正式启动了他的嘴巴,“莫李泽教授活的像个修道士一样,不看新闻不看电视,迄今为止连电影院都没去过,他的生活差不多就是两点一线。圣安大学思维研究院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量身定做,别说女人了,我合理怀疑他对人的身体都不感兴趣。更明显的是,他鼻子太大,嘴巴太宽,下巴太方。。。”
塞斯的目光始终牢牢锁着她,“但他很在乎你,甚至为你报名了女校,让你适应社会生活,出于什么心理我不清楚。但你肯定不是他女儿,你更像是他的研究对象。但你也别伤心,因为对他来说,他的研究就是他的亲生子。”
阿芙佳代则神色不变的回望着他,拇指却不由自主的在食指边缘摩挲起来。
塞斯用余光迅速扫了一眼她手里的动作,又回到她尽染着笑的眉目,生怕错过点儿什么。
但让他失望的是,她什么表情变化都没有。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点儿疑惑,明明是被莫李泽观察研究的对象,为什么她却表现的更像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
“你让我很惊讶。”阿芙佳代的笑里含着某种奇异的意味,“想必把所有古怪的事都凑到一起都不能逃过你的眼睛,而你所做的却仅仅只是观察。”
“别这样。”塞斯忽然垂下眼睫,但他可不是被称赞夸上了头,好吧,或许有一点。
他说,“别去掰你的手指好吗?”
阿芙佳代的笑意几乎是在顷刻间消散,她的思绪也不可能毫无波澜。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想起来的?还是说他真的只凭观察就能推敲出一切?
可她想要按耐住直接入侵一探究竟的冲动。
与此同时,毫无所觉的塞斯抬起眸,就直接一头撞进了她眼睛里的漆黑。
水银状的,能让人在这双眼睛制造的黑暗不停绕圈子。
他好像听见自己说了什么你的手很漂亮掰手指会让指节变粗之类的蠢话。
而之后她又说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用她嘴角的弧度,把他带进了一个隐秘的小湾。
————
塞斯拉开门,随后就一步两蹬地上了楼,只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推着。
这让他开始感到了一种很新式的恐怖。
准确来说,从他感受到空气变稀薄的第一分钟起,他就知道有什么随机的东西在他的脑海里的筑巢了。
真正令他不安的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正走向另一个极端——如果不消除这种魔力,他大概率会提前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炭笔画,挂在木屋的中央,被一盏聚光灯拷打,最终成为他母亲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直到他的肩膀被某样坚硬的东西撞到,他才得以控制住他的恐怖幻想,可他却没有立即抬起头。
朗厄看着他,而塞斯则看着他手里的政论。
短暂的沉默过后,朗厄的声音打破寂静。
“看样子你也已经知道了,她就是墓园的主人。”
塞斯默默注视了一会儿,抬起头,“那你也应该知道了,他让你和我给她辅导功课的另一个目的。”
朗厄点了点头,“我觉得她的墓园可能会不太一样。”
——————
莫李泽教授在他的博客上发表的文章《记忆体建筑构建概论:从教堂到墓园》,总共五个章节,六百多页,提供了在当思维容量达到上限后的解决办法。
记忆的本质与心理活动,教堂作为统一记忆体建筑,从教堂到墓园的演变,墓园作为新的记忆体建筑,最后是记忆体建筑的构建步骤。
最让朗厄无法理解的是最后一章。
图纸上的建筑无疑是怪异,抽象,且十分超前的。
他之所以接受了需要面对死亡过程的理论,是因为他在那座墓园里,看到一种社会的,公民的方式去对待死亡。
而不是一个鞋盒一样的棺材。
朗厄受到了震撼,因为他的生活就是一个鞋盒子,里面承载着他一步一迈有条不紊的秩序。
冲击过后,他理解并接受了记忆体建筑的演变过程。
因为他深知发展是必要的,他必须接受变化。
可当他看到构建步骤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违和——程序化。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因为按理说,他应该是最能够接受程序化的。
可在这个建筑上不该有程序化,这不合理。
莫李泽教授说因为他把赫林庄园投射成了个妓院,而他的父亲查纳赫林就是这里唯一的法外嫖客。
他难以接受父亲在女人问题上的不洁,可他又是不洁的一部分,所以他必须建立条条框框的秩序,他是为了约束自己。
。。。
约束自己?
也就是说他有可能会变成父亲那个样子?
这简直令他反胃。
莫李泽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把一切当成是他的心理障碍。
他甚至觉得他根本就不理解这座建筑。
于是在莫李泽教授来访的那天下午。
他在花园里挖了一个洞,像沙漠中的圣哲罗姆那样,坐在里面冥想。
他听见外头变得吵吵闹闹,像是捅了蜂巢一样,嗡嗡嗡的聚成一团,然后又一起飞远了。
终于安静了,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进入状态。
结果没多久,安妮哒哒哒的又跑来花园里抽噎,“意识里杀人的真实感让我感到害怕,我害怕自己真的有一天会在现实里成为没有愧疚感的杀人犯,我该怎么办?”
然后有道声音跟她说,“画条线。”
木棍在土里划动的声音。
“线里的恐惧是一种期待中的恶,那里很暗,你要让自己站在线外。”那道声音很平静。“在这里天空很纯净,可你感受到了‘暗’的价值需求,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需要一个‘暗点’,否则纯净的光透过来,就不再有实质。”
不是意义,她说实质。
朗厄睁开了眼睛。
如果将她的话套入场地透视学,那么,他想他找到了墓园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