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情义两难全
柳宗权见柳相痴狂入魔的样子,不由仰头落下两行热泪,哀叹着,“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啊!”
说完,柳宗权又举起戒棍,—咬牙打在柳相另一条腿上,衣袍上渗出的血迹很快把雨水都染红了。
这一次柳相没有出声,他咬紧牙关,生怕黎蔓听见了会害怕。
檐下众人都扭过头去不忍再看,柳相双手在地上都磨破了皮,他终于爬不动了。
“把这个畜牲抬下去!”
柳宗权发了令,几个家丁赶紧上前架起柳相的身体。
柳相任人拖着,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他眺望着远处柳府大门的方向,突然开始悲恸的大笑出声。
“人心悬反覆,天道暂虚盈。”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没有人知道柳相心底有多苍凉,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挣脱不了身上的重重枷锁。
很快,柳府又重归于宁静,雨里一路只留下两行蜿蜒的血迹。
“原来你的腿伤是这样来的,”
夜里雨雾凉得浸人,商宴微蹙了蹙眉,“既如此,你为何不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闻言柳相却只是沉重的摇了摇头,苦笑着说。
“告诉她真相又有什么用,黎家遭此无妄之灾,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这么多条性命和血仇横隔在两人之间,你认为我们还能回得到过去吗?”
商宴心头一跳,不知为何眼前又闪过八年前宫变时混乱的场景——鸩毒,烈火,对峙,一些扑朔迷离的头绪让她的神思有些杂乱,商宴不由低下头去,垂眸不语。
静默的大厅里响起柳相低沉的叹息。
“况且,始终是我有负于她。”
柳相的腿伤很严重,大夫都说,很有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
尽管柳宗权请来了苏州最有名的大夫,柳相依旧不吃不喝,也不让大夫治疗。他形如枯木的躺在床上,浑身血污,只一心求死。
最后是柳夫人伤心欲绝的告诉他,黎蔓没有死,而是被遣送到了章台为妓。
听到这消息,柳相空洞的双目乍然进射出些许光亮,柳宗权赶紧挥手示意大夫上前。清洗伤口时,柳相的身体抖如糠筛,大夫让他忍一忍,没有人知道,他只是在庆幸之余又为黎蔓即将面对的处境而感到无比痛心。
柳相的腿骨几乎是被打断了,至少要将养个—年半载,可六个月后就是奉安会试,为此,柳宗权整日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他毫不怀疑,以柳相的文采卓见,定能在会试中大放异彩,青云直上。而这也是柳家旭日东升的绝佳时机,一旦错过,便只能再等三年。
可看柳相如今的状态,是铁了心的要与柳家划清关系,他将自己整日关在院子里,不与任何人言语,他派人送进去的书籍文卷也原封不动。
而比之令柳家止步于此更令柳宗权心惊的是,柳相似乎并没有放弃对苏州举子案的请罪肃清——而这无疑是将整个柳家置于屠刀之下。
为此,柳宗权常在深夜从梦里惊醒,大汗淋漓时他方才明白过来,光是打断柳相的腿骨并没有用,他必须要彻底摧毁柳相的脊梁,这才能保得住柳家。
“所以,最后你父亲用了什么方法,才让你甘心隐瞒真相。”
“你杀过人吗?”
商宴一怔,似是没想到柳相会突然这样问,她凝眸看向自己洁白的掌心。
“平心而论,我并未亲手杀过人,但因我而死的人却不在少数,有时候,我也会迷茫,究竟我的双手是不是早已沾满血腥。”
“又或许,我只是在自欺欺人。”
柳相点了点头,“那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感受。”
他收回目光,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而来。
“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我执意翻案,黎家的惨案会在柳家再度重现,这无异于亲手戮杀自己的族人。很多时候,人往往会因各种感情所束缚,从而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半年后,柳相终于可以下地走动了,他日复一日的咬牙锻炼,就是为了使双腿尽快恢复,因为黎蔓还在等着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这日,柳相打开房门,初冬的阳光终于得以进入这方小小的院子。
朝阳照在他苍白憔悴的脸颊上,青绿锦袍下的身躯依旧挺拔,却如大病初愈般瘦削的可怕。
柳夫人见自己的儿子这般模样,眼泪当即就掉了下来。
“我的相儿啊,你怎么把自己磋磨成了这个样子!”
柳相暗沉无光的眼神动了动,面上却是平静得可怕。
门外夹道站满了男女老少,一副副表情各异的面孔,全是他平常所熟悉的亲人。
此时所有人都沉默着,只能听见柳夫人伤心的啜泣声。
在众人或惶恐或凝肃的神色中,柳相拖动跛腿走出了房门。
柳宗权低沉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柳相,这件事情或许是为父做错了。但你要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感情与信仰之外,还有着更为重要的责任。若你能眼睁睁看着柳家的血脉至亲都惨死在铡刀下,那你就去吧。”
“为父扛着柳家走了数十年,如今已然是扛不动了,今日不论你作何选择,我们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话毕,院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都齐刷刷的落在柳相身上。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柳相跛着腿艰难的向前移动着,可每走一步,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就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恍惚中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柳相即将踏出院落时,一只莲藕般的小手突然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衣角。
“小叔。”
柳相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那奶里奶气的声音继续说着,“小叔,你的病好了吗?阿娘说等你的病好了就可以带我去买糖葫芦吃了。阿娘平日里都不许我买糖吃,说吃多了对牙不好。”
见柳相垂着头没有说话,年仅四岁的柳茵又噔噔噔跑到柳相身前,脚腕上的银铃铛随之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仰起粉嘟嘟的脸颊,却在看清柳相的脸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小叔,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