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藏经阁
封山仪式后又过了几日,蜘蛛结网,蚂蚁搬家,蜻蜓低飞,是个难得的大阴天,雨又一直憋着没下,空气中弥漫着霉馊馊的灰尘味儿,闷得人心烦气躁,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吉利的好日子。
:“长玺公主,尊神召您前去问话。”
来惜旧宫传话的是尊神身边的司文上仙初一,长玺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尊神跟前的大红人啊,平时想见都见不着的大神级仙使。
:“劳烦仙使回禀尊神,长玺稍后就来。”承蒙尊神亲自召见,她当然乐开了花,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才迤迤然出门去。巴结瑾瑜这条路走不通,直接去讨好尊神也不错。
今日一九殿上没有焚香,凉飕飕的风卷起肃杀的湿气穿堂而过,徒留满庭生冷。
原泱正阴幽幽地坐在宝座上批阅着公文,面色微愠。他用朱笔涂掉了几条“别出心裁”的提议,思忖着是时候逮两个下笔的人来润润剑了。
什么“要给紫微垣下的千级石阶都加上阑干”、“给九州加一个巨型顶盖,圈养保护起来”、“朝会要从每月一次改成每日一次,鞭策仙僚们勤思索,多反省”、“填土分四海”……的意见层出不穷。
这些人疏于实践,找不到症结所在,削尖了脑袋想要标新立异,就胡编乱造了这诸多笑话。他们是闷在宫里久了,手脚不灵活,脑子也跟着畸形了。
原泱被气得一阵心绞痛,长玺也欢欢喜喜地到了。她乘兴而来,一进门便东看看西瞅瞅,把犄角旮旯都瞻仰了一圈。
:“长衡见了本尊也是要跪拜的。”直到听见她爹的名字才醒过神来,也赶紧准备跪下行礼。
她低头一看,膝下铺了好多块锋利的茶盏碎屑,有的和指甲盖差不多大,有的比鱼食都小,但无一例外,都是有棱有角的。这要是剜进骨头缝里,那滋味可不好受。
长玺望了望高台上,初一端着一个雕花漆木托盘站在尊神身侧闭目养神,初九拿着一柄拂尘也在闭目沉思,没人清扫这满地的陶瓷碎片。
长玺大概知道今日召她前来所谓何事了。她紧张地连续咽了好几次唾沫,差点呛着了自己:“尊神,这……”
其实动不动就火冒三丈的人反倒没什么可怕的,怕就怕尊神这种难得动怒的好人。原泱很少以神位欺压后生小辈,更没有当众喝斥过谁:“哦?你可是不愿?”
在神族和天庭,见尊神不行礼是大不敬之罪,若是因此被发配东海,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思及此,长玺低下头哆哆嗦嗦道:“尊神误会了,长玺……长玺不是这个意思。”
尊神悠哉哉搁下笔,目不转睛地盯着长玺,活像一位不近人情的监斩官:“那便行礼吧,我看着。”
长玺心里面怵得慌。情急之下,再顾不得皮肉之苦,颤栗着双腿跪了下去。一瞬间,茶盏瓷片切开肌肤,顿进肉里,没入筋骨,硌在骨头间,好比锥心之痛。
:“啊!啊!啊!痛、痛痛、痛痛痛……长玺知错,长玺知错,求尊神……饶恕这……一回。”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划破了一室宁静。
长玺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只见她泪眼婆娑,额角满是冷汗。她低头看到膝盖下面摩出了血,哭得更厉害了,比决堤之水还要汹涌。她缓慢跪下去都如此剧痛,可想而知少灵犀当日在毫无防备之时重重压下去该是扎得有多深。
原泱慢动作呷了口茶水,又捋了捋领口,顺便掐了几处袖口的线头,一套小动作做的行云流水,这淡定二字须讲究个滴水不露。
直到长玺痛没了声儿,他才抬眼,慢悠悠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九重天的先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教过你,那他也不配为仙师,该找个电闪雷鸣的好日子罚他到是非台下面去探探路。”
说到她的老师,长玺那颗走失的良心突然归位,要是尊神真将那位俊俏的白面书生革了仙职,那她的姻缘路也就走到头了。
她这才悔不当初,头磕在地上,哭兮兮道:“原是……原是长玺学艺不精,不思进取,怪不得仙师,恳请尊神明鉴!”
原泱是个明辨是非的尊神,自然不会迁怒于无罪之人,连坐之事只是随口一说,吓唬吓唬她罢了。
他见此法颇有成效,也就适可而止了,厉声道:“本尊今日小惩大戒,希望你能有所顿悟。回去后将《神律》请出来仔细誊抄一遍,长长记性。若敢再犯,百倍痛楚。得了,知道痛便起来了吧。”
长玺的小脸一阵白一阵红,曲着腿颤颤巍巍站立起来,吸着凉气答道:“谨遵法旨。”
瑾瑜早就说过尊神不会善罢甘休:尊神这个人最在意世间的公平公正,决不偏袒逾矩,谁错了谁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上天不作为,他便替天而为,这次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下一次,可就是“变本加厉”了。
原泱单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有节律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咚——咚——咚……本以为这个声音会持续响下去,怎料他突然收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等一下,差点忘了。”
就在敲击声戛然而止时,长玺的心跳都跟着停了半拍,如今更是背脊一凉,毛骨悚然。她连忙转身,却见尊神纡尊降贵走下了高座,心下暗道不好:走下神坛,准没好事。
原泱负手而行,一步步走近长玺。
他伸出右手,二指点在了她的太阳穴凹陷处,起初他的脸上只是一贯的淡漠疏离,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
仅片刻后,他的神色却骤然黯淡,像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埋进去。他轻声道:“初一,赐茶。”
神游的初一上仙这才应声睁眼,缓步走下台阶,将手中托盘呈送到长玺面前。
长玺不清楚这一连串的动作是在做什么法,只能僵在原地呆若木鸡。她不敢忤逆尊神的旨意,虽心存疑虑,却还是端过一盏黄澄澄的茶水一饮而尽。
还好,只是比普通的姜茶稍微辛辣了一些,倒不至于难以下咽。她喝完之后才战战兢兢地离开了……
少灵犀好不容易得了空,一心记着原泱的提示,依着拜帖上的日子造访太甲神殿,临近傍晚才回来,遗憾错过了这出好戏。
藏经阁和她想象中大相径庭:好歹也是天族圣地,却黑漆漆地不大亮堂。少灵犀只能攀着墙缘试探着走,梓潼则和平日里一样,悠哉悠哉地步至中庭,打了一个响指,整个阁楼霎那间灯火通明。
突如其来的强光灼得人眼睛疼,少灵犀不得不抬手遮挡了片刻,待她等适应过后,才惊叹这个地方是何等的神奇。
书阁内室呈正圆形,寻着墙壁往上是一团沉黑,不见顶盖。周遭不设书架,不设文房四宝,只在正中央横有一琉璃案,状若如意,气韵浑然天成,满涵山水云雾之灵气,精光内蕴。
而点亮藏经阁的不是其他,正是这一本本的经书。它们像散落于风中的蒲公英般凌乱地悬在半空中,就连半人高的上古史册也都宛如鸿毛般轻盈飘逸。
在这一方浩瀚书海中鲜少有合拢静置的书本,能看见有的在频繁翻页,有的书页上慢慢显露出批注,有的被折了一方书角,好像正在被人翻阅查看的样子。也能听见许多手指划过书页清脆的响声。
少灵犀不解地问道:“这些书都会自己动的?是谁在看?”
:“是我在看。闲暇时我能同时查阅修补好几百册书籍,但书籍的内容良莠不齐、篇幅长短不一、类别复杂多样,所以进度不同,它们所呈现出的状态也都各不相同。”
听了梓潼的话,少灵犀在心里深刻反思了自己的学习方式,顿时觉得自己离治学大家还差很远的距离,要达到文曲星君的高度道阻且长呐。
这些书籍浩如烟海,看似毫无头绪,无从查起,实则大有门道。
梓潼走到他的琉璃案前,用手指书写起来,撇捺提钩皆是风韵,却没留下半点痕迹。直到最后一笔写完,“荼将”二字才完完整整地显现出来。
此时,藏经阁的所有书页开始急速翻查起来。那声音像大风掠过湖面惊起一滩鸥鹭,像倾盆大雨砸向地面后的回响,清脆悦耳。
片刻后,这声音逐渐微弱,所有书册全部停止翻页,慢慢淡出了少灵犀的视线。这种感觉,就像落在半空中的雨滴骤然失去了下坠的力量,被定格住了,而后缓缓抬升,直到完全隐没在头顶那团遥遥的沉黑之中。
梓潼叹了口气说道:“灵犀,一无所获。”没有一本书里面记载了这个名字。
少灵犀瘪了瘪嘴角,失魂落魄道:“我能猜到。”
卷帙浩繁竟然也没有荼将的名字,祭司台不惜铤而走险,抹去了她所有存世的痕迹。此事做得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少灵犀有些失望,她又失去了一个接近真相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