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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正文·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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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以为裴砚淮说的晚点只是晚一点,但节目放了大半他也没来。

    一班那伙人坐得浑身疼,看精心制作的视频和表演看得眼睛发酸,该聊的趣人趣事聊完了不说,连姜瑜可能要表演这种重磅新闻都反复品味了不少遍,其中几个叱咤风云的男生要不是为她,早携伴开溜了。

    程风昀调整坐姿,手撑膝盖,刷着奢侈品网站,挑着女生爱的物饰,抽空说裴砚淮这大爷估计和去年一样,又不来了,从别地透完气返场的邵旭晨回着消息,说肯定来。

    “你这么确定?”

    “他不得看表演。”

    “什么表演?”程风昀看他,“他不是对表演不感兴趣?”

    “他对人感兴趣。”

    “谁啊?”

    “老赵啊,”邵旭晨转去群里围观莫雅和易霖的言论大战,懒散回,“他可是淮的偶像。”

    “还偶像,”后两个字属实把程风昀弄笑,“老赵唱的那首情歌还没从他脑子里出去呢?”

    “难,”邵旭晨漫不经心说,“他就爱听老歌,尤其邓丽君的。”

    “那我看他听梦龙比听邓丽君多。”

    “他都喜欢,”邵旭晨继续侃,“梦龙唱信仰,邓丽君唱温柔。”

    程风昀笑,挺认同这话。

    然后抵秦施杨的膝盖,转而和侧头的他聊别的。

    两人有聊到姜瑜。

    指针滴答滴答转,转到后来,有个人总算应完酬推置完工作从偏门入场,坐到程母给她留的位置上。

    她给姜瑜发的消息没有得到回应。

    此时,倒数第四个节目圆满落幕,场下,程风昀给姜瑜传递了顾宛秋已到的消息,场上,穿着酷炫的舞者下台,来自高二年级的女主持上台,一大段优美话中,大家伙儿也只挑着关键词听,听到“赵卫刚”三个大字时男生的呼声此起彼伏,等打扮帅气正式的主人公上台后呼声更是响彻云霄,和他接触过的男生全部给面子地捧场唤名,第一排坐着的领导老师面带微笑地鼓掌欢迎。就像是年末最必不可缺的一个舞台,每个人都欢喜满满,歌曲前奏流淌,赵卫刚穿着全套深咖西装,人高背直,常年严厉硬朗的五官比往日都要柔和。

    “我操!是我只在乎你!!邓丽君的!”

    “这首歌我前几天还听呢!”

    “你说他老婆来了没啊?”

    “绝对来了啊!她不是每年都来听老赵唱歌吗?”

    “我等老赵等大半天了,视频我已经准备开始录制了。”

    “录啥,到时候直接看学校发的视频啊,完整版……”

    对话从那头窜到这头,闪光灯在暗厅中逐一亮起,高一年级没见过大阵仗,却都纷纷追着一块儿兴奋不已地喊,而老赵不算特别标准的调、和原唱两种风格的献唱、深情款款的眼神、高潮处学生们不自控的大合唱让后排的家长心情也跟着高涨起来,有种回到上个世纪的观感。歌刚开头,场内弥漫着谈笑声,赞叹声,议论声,后面赵卫刚真情流露得多了,就变得安静祥和,温暖浪漫的歌词映在屏幕上,一票人晃着双臂挥舞手机,笑得灿烂而美好。

    仿佛台上站着的人是自个儿最心之所向的偶像,可惜裴砚淮没来观看。

    “偶像歌都唱完了也没见他来啊。”

    一曲闭,老赵在师生的叫声里冲着到场的妻子告白,程风昀则向邵旭晨闲闲讲一句这。

    邵旭晨有谱。

    抬着二郎腿,笑了下,一副有耐心的公子样,完后丢两字儿:“不急。”

    气氛被调动,居高不下的喧吵。数不胜数的花样表演几乎都结束,压轴出场的是哪两个班都差不多知晓,摄影师到处移动切角度,灯光照耀高台,当男主持报幕的关于一班”的爆词”流入耳内时,众人情不自禁尖叫,尖叫中含着极度的期待和好奇。

    尤其是对于微视频的放送。

    这太经典了。

    过去两年的大制作广为流传,校园里名声浩大的男女,在年末总以一种绚烂多彩的方式出现在vcr里。一班擅长剪辑的人不算多,但质量绝对放心,那些被抓拍到的美好瞬间足够吸人眼球,今年的视频是从湛蓝清澈的天空切入,前奏的轻音乐播放,白云,微风,绿树,操场,人流,校园里共养的猫狗……角度慢慢翻转,转到空旷的教室,室内杂乱的笔纸书册,地上散落的垃圾碎屑,敞开的书包,拼在一块儿的课桌椅,桌角的碳酸饮料,纯净水,奶茶,黑咖啡,一样样的在画面中浮现。

    音乐变轻,上课铃响,长廊传来成串的脚步声。

    再翻转。

    转到了人。

    从前后门陆续进的女孩们。

    高一时期。

    穿统一的校服,衬衫领带百褶裙,长袜皮鞋黑发丝。这群女孩子,有的拘谨小心有的大方自信,有的明媚似阳光,有的清冷如月色,有的淡漠高傲,有的笑靥如花。她们拥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气质,向镜头走近时,却又协调无比。这些出镜的人稳居三年尖子班,没被超越替代过,也从不停止前进的步伐,名字常常出现在年级大榜中,是各科老师喜爱的对象,同级的人听过她们,见过她们,所以当下造作出了不小的声音。

    不过这造声的,大部分都是男生。

    直到第二波人出现。

    从后门进的男孩们,面孔熟悉且稚嫩,也着统一的棕系校服。有人把它穿得规规矩矩,衬衫纽扣紧密扣到最上头,毫无情感可言,禁欲范儿十足;有人穿出自个儿的风格,一方随意洒脱骄傲,另一方则温柔得体大方;有人明明只是将就那么一套,偏套出强烈的少年色彩,俊朗而阳光,嚣张而坦荡;有人把骨中的混气隐入洁白衬衫和松垮领带,眼眉深亮,帅气轻狂,又自清明理。

    这是那群人的高一。

    台下欢嚷声霎时变尖锐,视频中的他们心情愉悦,侧头和别人讲话的他转正了头,一抬眼,未退的笑意直直撞进前方的镜头,懒,痞,坏,直冲人心。

    裴砚淮。

    拍摄的时间不同,也没有经过刻意安排,不过是将那些短暂的画面拼凑在一起,之后的每一幕都和配乐相衬,舞台上的表演者们弹唱曲子,屏幕中他们的身影在操场,球场,食堂,体育馆,图书馆,艺术厅,化学室,物理实验室等地闪过,随着鼓点的变化,美好的瞬间一步步消散,接而过渡到紧张浓厚的学习生活。步履匆匆的青少年,熬着被习题堆满的黑夜,熬着被分数支配的白天,熬着难度系数极高的期中期末考,熬着无穷无尽的压力。

    他们享受着无限的风光,又在高压中艰涩匍匐。

    而在后头的高光片段中,有一个片段最让人记忆犹新。

    是南哲和另一所重高在市赛厅进行的辩论赛,主题是“性之善恶论”。两校分别派了四人出战,南哲的战队中,有一个比队友低两级的裴砚淮。

    别校抽到“善“,南哲抽到“恶”。

    古往今来,“善恶论”都是较为严肃也较为矛盾的一个论题,一半人因为家庭教育和自身所处的环境从始至终向善,一半人则与之相反,作恶并且从不向善,还有一半人生活在中间地带,时而作恶时而向善。当时他们两批人基于这存活在世界上的三者,相互为自己的观点发表看法,正反方都提到了最让人深思的四个点:环境因素,道德法律,欲望本能,利己利他。

    在那近一小时的思想拉锯里,视频独独截取了裴砚淮作为四辨总结陈词的一小部分。他认为人天生就有关于恶的私欲,比如利己损他,恶是一种本能,它变成大众熟知的善是因为受后期教育和约束的驱动,但并不是所有的恶果都能变成善食,那些被精心培育过的善果也未必都能开出善花。

    十多秒的片段展播,高清镜头围着他认真从容的脸转,音响也被他的稍低的质感嗓音承包。这帧过,视频紧接着变换到他在高二那年作的全英演讲,谈如何提高自主意识。格外标准的美式发音,相对成熟的面部轮廓,台前的挺直身板,沉静的侧脸,被衬衫领贴蹭的脖颈,明显的喉结,清淡的垂眼,这样的他明明处处正经,却透着星星点点的欲,像他,又不像他,琢磨不透且无从分析。

    后续一班露镜的人也分别在重要场合下“严谨”了一番,然后再在好的氛围中魅力四射,其中较为难忘的是在本月中旬和浦莱进行的那场篮球决赛。采自官方放出的视频,两校持续的平局在最后关头被裴砚淮投的压哨球打破,五秒钟,见证他从拦球到握球,从握球到转脚往前方球架冲进,再从冲进到篮下跳投,闪电一样的速度,他侧腰的火焰纹身转瞬即逝,脚落地的同时,球准确无误地从篮网落下,砰地砸地!

    南哲比分领先——胜。

    后来他回身,同队的球员反应过来齐齐向他涌,少年们额角的汗水滴落,眉目燃火,观众高分贝尖叫,裴砚淮在拥搂击掌中,意气风发地笑。

    再后来,进度朝后推移,傍晚,天边有一大片粉紫晚霞,散落在各个地带的小团体欢呼雀跃,程风昀靠着篮球架和贺沁姿笑着讲话,季子恒弯腰运球,郑凝白绑着高马尾同友人聊天,秦施杨把坐在地上的友人拉起身,邵旭晨暴扣进球,爽歪歪侧身,与站在一旁的裴砚淮击掌,两人的侧身高而瘦,对视着斜嘴笑时,朝气蓬勃,风华正茂,彼时,由一班学生演唱的最后一首歌曲《不要说话》进入尾声。像涓涓水流的尾奏,奏出的最后一个音,换来了全体一班学生的合照。

    拍于九月下旬运动会结束的那天。

    期中考结束的换班活动,除了一个自甘降班的秦施杨,没有一个人从这个集体中离开,因缺了一个人而空出的名额,并没有学生敢补上,所以这张合照和播送的视频一样完整。高三一整年都在荆棘丛里度过的他们,经历了无数场竞赛厮杀和激烈角逐,彼此加速蜕变急促成长,但一起留存回忆时,脸庞都是当初的模样。

    前排穿运动风格衣服,以不同姿态比耶的女孩子;懒散地站在最后两排,勾肩搭背的男孩子,夕阳的余晖洒满校园,淡弱的霞光笼在每个人的身上,静态图中的这群人没有丝毫的戾气,连一向爱冷着脸的季子恒都含了点笑,当真是时光未央,岁月静好。

    最后,屏幕中挨个出现的字眼拼凑成了两行字,为这个长达十分多钟的视频作了一个最圆满的句号。

    ———我们将把理想现实化,将为此奋不顾身跋涉千里,永不停息,永不言败。

    ———我们定不负己望,不负众望。

    ……

    一班所有的演出人员上台,镜头先扫过钢琴旁的季子恒,扫过高话筒旁的郑凝白,扫过高脚椅旁的贺沁姿,再扫过每张不容忘怀的脸,台下欢脱嚎叫,台上拉手躬身弯腰。

    谢幕。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这出大戏结束,众人心里几乎断定一班又将要在年末称王横扫各个第一,三班作为最后一个出场,运气爆表,但被碾压的几率很大,除非负责人有足够的设计灵感。可惜从过去两场跨年策划来看,三班并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所以观众们并不过分好奇他们的舞台。

    但。

    但无人能想到在班级微视频里,第一出现的,竟然不是具有引导和铺垫作用的画面。

    夏季,夕阳,喧嚣的海浪,松软的沙滩,落在有木栈道上的长影,咖色的平跟凉鞋,系了银链的脚踝,细白的腿,被长黑t包裹的背影,随着步伐晃动的直发。

    走在镜头前的她。

    她的手肘上挂了件灰色外套,慢悠晃了五六米后,停在一家店门口,她侧过身拉门,顺势扭头朝镜头看。

    素净立体的脸暴露出来,底下的躁动声更为高亢——汽车轰一声高鸣笛,引出第二批出镜的人。

    音乐《七里香》的前奏恰时响起,捧着奶茶,穿着夏季校服的女生们一步步走近,场景转换到校园,正片开始。

    到底是高明之举,一开始就把姜瑜的零碎片段拿来震场,她虽然名声不好听,但关注力和影响力数一数二,三班那群负责人自然懂这些,但前面大部分却没有以她为中心,只是应和音乐去播映一些点滴瞬间,她的出圈时刻会见缝插针地出现一小会儿。

    这些出圈时刻除去常见的冷淡外,还有少数与之相反的难忘影像,比如在有异国情调的街上堆雪人,坐在餐厅里看着侧边的阿尔卑斯山脉,在升起袅袅炊烟的集市吃小吃,在饰品店内玩赛车模型,在聚会上穿着红裙对着圣诞树许愿,在大排档内撑脸颊盯着对准她一人的镜头,在车上裹着毯子走神望窗外,在海边的长椅上自然摆姿势,在喷溅四射的烟花里转绕仙女棒,在装满彩灯的地方向面前的人笑,那人没露出什么,只露出了夹烟的右手,身前有白色的烟雾萦绕……

    后面,还有两个在网上被疯传的视频。

    产出于今年六月末,那天像是在室内进行一场庆祝活动,露镜的每个人都端庄漂亮,她身着淡紫色晚礼服,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景,在她斜角处有一场盛大的烟火晚宴,烟花的形状浪漫而唯美,陆续炸开的时候整片天空都被璀璨的花火占据,五颜六色的光亮撕破无止尽的黑暗,迅速占入人的心神。

    市中心的大屏上以起舞的紫色蝴蝶做背景,竖着两列英文——

    “happybirthday”。

    “myfavoritegirl”。

    一句言简意赅的祝福。

    而在笙歌鼎沸中,她无征兆地转身跑向别处,卷发晃,裙摆熠熠生辉地扬起,她跑得很快,镜头跟不上她,她越过拿着红酒的人群,越过朝外张望的长辈,越过欣赏烟花的男女,抛下众人独自下了楼梯。

    之后,楼下出现她的身影。

    繁华落尽的地段,被霓虹灯照耀的街道,她提着裙摆,目的准确地往右前方奔去,那儿是片空旷寂寥的地带,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紧挨着驶过的车辆,有的只是一个模糊的高直身影,一身深色系衣服,两人的距离不停拉近,他慢慢转过身,面向她,风吹灯照,她毫不犹豫地扑进少年的怀抱。

    与此同时,他搂住她腰,将她接住了。

    ……

    第二个视频,则产出于今年八月份。

    海边,姜瑜赤着脚,拿着数根被点燃的仙女棒走在沙滩上,镜头正对着她,她披着发,穿着红色的细绑带背心和牛仔热裤,腿细长白嫩,右腿的蝴蝶纹身充满了生命力,她的身旁是深蓝色的大海与连绵群山,身后是闪着斑斓灯火的楼宇,那时天高海阔,人潮拥挤,不同年龄的人在海滩上漫步,他们在笑,在闹,在追逐着奔跑,唯独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并肩的三两名女性友人在和她讲话,她侧头笑着回,模样慵懒又灵艳,持镜人在这时放大了她的脸,清脆唤了她一声。

    “宝贝,看镜头!”

    她就转正脸,带着笑意看过来。

    美丽,迷人,鲜活。

    ……

    这些快速飞过的画面皆是从网络以及她的ins和微博上摘取,除了一个知天知地的邵旭晨,众人对真实的情况一概不明,不明拍摄者有多少个,不明她是和谁出行观雪,又是对着谁笑对着谁发散魅力。他们只会火热地赏评她的美貌与风情,只会加大力度重提关于她那段视频的“恋爱绯闻”,只会根据故事走向判断她在视频中或许是个被拉来串场的“花瓶”,并没有过多点缀的作用。

    然而在快要播放到一半的时候,歌曲降调,学生们的单人部分结束,画面重新回到开头,回到她看着镜头的那一刻。

    约莫三秒,她收视线,拉开面前的门——

    一个自然转场。

    地点仍是海边,穿着清凉衣物,溢着清淡情绪的姜瑜,迎风推门而出。她手环臂,微低头,侧对着镜头缓慢向前踱,岁月把她的侧脸晕染得愈发成熟,皮肤依然莹白光滑,细腻得不可思议,额头饱满,黑睫根根分明,卷长又浓密,鼻梁高而挺翘,她的发丝扬在脸边,手缓慢一抬,那缕发就被顺到别处。左手腕上的银链闪着金光,耳垂上悬着的淡蓝耳饰亮出,跟着脚步小幅度晃动。

    到达海边,她停步,眺望着前方的海平面,空中有飞机开过的轰隆声,渐远的轰隆声中夹杂着周边小孩子的嬉笑打闹声,其中某两个音被特意放大。

    她侧头。

    仅侧了一点,像素开始缓缓变低,周围的物体渐渐虚焦,一阵风,树叶拂动,场景转换到铺满石子的地上,绿瓦红墙,午后阳光,一双正在奔跑的双腿出现在镜头中,黑色小腿袜,黑格百褶裙,掖进裙子里的淡蓝衬衫,乌直发,她往前跑,身影慢慢变远——

    这时候,音响里突然飘出一句高唤——

    “蝴蝶!!”

    两个字眼。

    屏中的她回头,镜头快速拉近,背景音《mine》播出,微风吹起她额前的薄刘海,她那张脸清晰地暴露在眼前。比现在稍微稚嫩,比现在更鲜活,更纯净,面庞没有过分的妆容遮盖,双眸熠熠生辉,五官轮廓精致得无可挑剔。她好像知道出声的人是谁,好像和对方很熟悉,脸上当即漫出笑,眼眉弯,唇角扬,充沛的日光洋洋洒洒地落到她的身上,头发丝儿发着细缕的光,仿佛一块被入微雕琢的美玉,容颜惊为天人,倾国倾城。

    姜瑜。

    十六岁的姜瑜。

    黑暗的欢愉场接连传出嚎叫,邵旭晨触碰手机屏的指头停住,眼里总算增了兴趣,程风昀嘴里杀出的脏话被其他友人给强劲压制下去,躁动的响声猛烈蔓延。

    两年前在另一所重高的姜瑜,是那群友人的蓝蝴蝶,是粉丝心中的白月光。与现在截然不同,当时的她收掉了戾气,成日扎在自由的团体里,坐在顶尖班级的她,为那些同校同学带来无数张经典照片和片段。

    她强烈的个人色彩从初中就崭露头角,到高中更是胜过昨朝,她的穿搭从不跟着风靡的热潮走,自个儿有想法有主见,对时尚的敏锐度高,那家杂志社刚开始重用她也有这原因。她的噱头大,为人处事具有引导性,学校里,她的身旁时常站满同性,时常有男孩跟随在她身后,他们拍照,他们记录——

    大热天,便利店外的拐角聚集了不少女孩子,不同的穿着,不同的风格,站在那就娇艳欲滴得不行。拍摄的倍数被放大,疾驰的车辆卷起路边的绿植,拍照的人正和朋友讨论交流,全程英文对话,发音准确流畅,像是外籍人士。

    姜瑜是他们重点关注对象。

    冒着热气的建筑物,她穿件宽宽松松的白背心,长度盖住了臀腿,胳膊细溜溜一截,嘴里叼着冰棍儿,散漫地靠在墙上,好友撑手挡着太阳互相闲聊,她听着,勾着唇,抬手指比数字作回应,两条装饰性的手链滑落,拍摄倍数再放大,这时,别地传出唤她“蝴蝶”的声响,她别头,懒艳的笑以一种近在眼前的方式被镜头捕捉。

    超靓。

    镜头一阵抖动,画面散焦。

    “…god…”那人低叹。

    “我操……”坐在礼堂的这些人爆粗。

    除此之外,就是她曾经最出圈的短视频。

    一则高一时期的演讲。

    扎着高马尾,穿着偏正式服装的她站在演讲台上,皮肤很白,妆容素淡,衬衫领口洁净,领带打得整齐服帖,后侧大屏上有一行加粗的蓝色字体:时代里的我们。

    学生填满台下的空位,特等教师们有站有坐,墙边及各个门旁都挤满了不同的人,她一人独占高地,背脊挺直,神情淡然,从容不迫地讲述当今时代。话筒传递她的精炼语言,放行她的深度思想,她说日新月异,说漫漫长路,说春去秋来,说理想好坏,她的腔调朗澈而平稳,目光澄亮而长远,她美丽无比,却毫不空洞,挺立在白炽灯下,肩身含光,地上落影,眼内有冷暖,有温情,有智慧,同时也有高山流水,百态人间,有风花雪月,也有枯木野草。

    她那时无人能敌,无人可挡。

    绝美段落越是往下播,觊觎她许久的男生们心动得越是狠。后排的家长左右交流,交流着,就交流到本人母亲那里。

    程风昀沉不住气,啧嘴摇头的频率高得不像话,邵旭晨比他稍微淡定点,毕竟这一年来,校外的姜瑜大多数都充满生机。

    他见多了。

    秦施杨却几乎没见过她这样。

    无论是初中,还是她转到南哲的这两年。

    他曾设想过她独走过的初三和高一,担心她过得差,担心她糟糕的生活永无尽头,担心她会碰到第二个郑凝白。他为此思前顾后,但后来进入南哲的某一天,偶尔从社交软件上看见她的身影,她仍没有抛掉模特的身份,从私下的花絮来看,那年的她敛起了淡漠,平添了些许的亲昵,亲昵中沾着魅惑,魅惑里藏着涉世已深的冷情,冷情中杂着心骨最深处的纯净。

    她变化这么大,于是他去看她的微博与采访,去搜索她学校的信息,那时就发现她所处的环境是何等的热闹有趣,尽管没有过多的信息,却也能从路透图里见到她的笑。她依旧抽烟喝酒,背影依旧如从前那般耀眼,但她乐意把心情感想写到微博,把美好的风景放进vlog与照片中,她的身边是一群拔尖的同龄人,是一群不附庸世俗眼光的女孩。

    她们攻击她,她们就乐此不疲地保护她。

    她兴许过得不错。

    秦施杨一直这么坚信着,之后屏中关于三班学生的第二个部分结束,而切进的第二篇章,又让他信了第二件事:姜瑜在校外,过得尤为精彩纷呈。

    市内闻名的一家青年舞室,姜瑜曾在那儿待过一阵子。

    当时有专门的人用摄像机记录舞者们的日常生活,他们最爱拍摄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舞室的灵魂舞者们,一个是那群顶尖的优秀成员,而姜瑜离开有人单独辅导的地方转战到集体训练室,散发的冷气与他人格格不入,间接引起了那些摄影师的注意。不仅如此,那群帅girls的目光也都停在她身上,她们觉着她装逼装得又厉害又独一份儿,总拉帮结派地去“撩拨”她。

    一个个是真的社交天才,风流韵事能讲上几天几夜,一点不亚于裴砚淮那个圈子的人。头两天姜瑜算是羊入虎口,所以在那段近日被公开的短视频里,她算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焦点”,经过许久的磨合,也算完全融入了酷炫狂拽的氛围。

    视频开端是一个长镜头,舞员们穿着舒适凉爽的衣物,以不同的姿态散在四方舒展着身体,正在播放的英文歌暧昧带感,头顶的暗光泄在镜子上,勾勒出那群人紧实匀称的曲线,显得迷朦又暗黑。

    镜头无声无息转动,转到一个人的背影上。

    姜瑜。

    身着淡灰色的短t和白色潮款的宽松长裤,露出的腰肢纤细而抓人,她正微侧头走着,一手拨弄着头发,一手疏懒地抚着后颈,没过几秒,前方有个侧站在桌前的人歪脑袋看过来。

    一个正在滑动平板的女生,戴帽子,高,身形线条极好,也露腰蔽腿,也潮得不行,浅咖t和运动版型的灰裤,帽檐遮住她大半张脸,却遮不住她勾起的嘴角和充溢的酷气。

    她朝姜瑜勾手。

    姜瑜往她去。

    挨一块儿后,女生讲着话,把平板递她,姜瑜靠着桌子,捋发低头看,两人互动交流拉满了氛围感,学生抵不住唏嘘骚动,秦施杨放下撑额的手。

    这时,第三个人出现。

    穿着白蓝拼接的短上衣和休闲风的黑裤,高瘦,体态好,身材不输另外两人,特有的一份贵气使得她醒目而具有辨识度。

    她是岑意。

    在场的不少人对她有印象,一个个情不自禁地凑近探讨,旁座的程风昀挨近邵旭晨跟他讲话,他侧一点头给回应。

    视频穿梭变换,男女舞者们聚集靠拢,姜瑜的腰被一个长相中性帅气的人搂住,一截细白就被那么轻易握牢,而让人惊讶的是,她与在校的样子判若两人,并没有作出任何排斥身体接触的举动。她们的衣料和皮肤摩擦,脸部距离很近,氛围感更上一层楼。周遭的声音变大,秦施杨也因此在脑中思量着什么。

    艺术厅光影重重,众人眼中的世界被一分为二,一半是三班人的美好岁月,一半是她在舞室的热烈时光。

    姜瑜刚踏进舞室的那几天,被顶尖的同性包围压制,被质疑,被不看好,却不畏惧,不胆怯,不自傲,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利用所有的时间去复习从小就伴随她的艺术课程,虽然肢体生疏,虽然很难再找到曾经的舞感,但无所谓。她仍不停向上,不停探寻,不停在轻嘲声中冲破屏障。

    而她自初中时期就发展完全的舞蹈风格,在后期的练习中重新回归,她随性的舞态与她们充满力量感的舞姿相得益彰,她在舒缓的双人舞中尽情释放女性魅力,在舞者一波波的超强喊声中自信独舞,在暗光中撩发回眸。

    她妖冶万分,可又柔软细腻。

    飞扬的发丝带来细风,裤上的长链撞出电鸣,她的一举一动皆值细品,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一群人吹哨注视着她,真心实意地为她欢呼,为她举动双臂,为她呐喊鼓掌,为她持续疯狂。她收掉冷淡与坏脸色,游刃有余地混迹于姑娘堆中,同她们高谈阔论,听她们畅聊梦想人生,她享受洒脱的大环境,恣意快活地面对另一种社交。

    摄影师背光行走于廊道,学生正坐于椅上,秦施杨因程风昀讲的话侧了点头,他变热的呼吸没有丝毫平复,视线中其他人更为激动,他们的身上燃着火花,烧着震撼。

    屏幕很快黑下来,并且传来略微嘈杂的对话声。

    英文。

    讲述人是一群女性,她们用熟练流利的发音探讨一些她们关心的问题,屏中没有任何的字幕翻译,场内安静大半,安静中夹杂着“半懂半猜”和“认真倾听”两种情况。部分人的水准都只徘徊在做题与日常交流阶段,面对具有深度的对话暂时做不到完全理解,就干听着从那伙人嘴里蹦出的“why”,听着她们嘲骂的“life”,顺带再偷瞄着一班那批男生的倾听神情,后来由于音频中出现了悦耳的嗓音,一个个的都把音量降下去了点。

    “啪哒”一声,像是打火机开启的声音。

    “咚”地一声,东西落上桌面。

    一个偏中性音色和一个冷质嗓音的谈话冲进耳内,她们提及“socialenvironment”。

    这是个极为严肃的话题,谈论者腔调端正,相互深聊了多句后,第三道嗓音恰到好处地加入。

    语调清懒,词句成章。

    声音骤停。

    少顷的宁静,宁静过后,便是变本加厉的喧闹。大众再次火速地脱口她的名字,她的言论主要围绕着谈到的主题展开,易懂的词汇不算少,但是连在一起却成了“天书”,那群一知半解的人满脸惊奇疑惑,讨论着姜瑜想要表达的东西,讨论她的口音,讨论着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她会说英语等各种问题。

    四周炸开了锅,涌动的躁动一阵接一阵,但另外几波人却闭口不言,神态一个比一个专注。

    她句子中夹带的脏词,变的每一个语调,平淡阐述的每一个观点,他们都懂。

    她对社会变化有着清醒的认知,对当今社会男女的差别待遇也有一份独到见解,之后一块儿顺着提到的“性别论”以及“性取向”,在姜瑜那儿也不过是两个无趣的东西。她从不认为这两者有什么敏感,又有什么值得探讨的地方。关于性别,人们想法不一,关于性取向,人们也总是各有各的看法,有人反对有人赞同,有人愿意接纳,也有人一生都无法理解。如果你非要对朋友等之外的人阐述自己的观点,那么一定会有与你思想相悖的团体出现,并且永不停歇。没有谁会愿意绝对屈从于他人,所以归根到底,这两者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无解,且充满言论斗争。

    而言论斗争本身没有错,错的是用言论攻击他人的人。

    ——你的性取向对同性开放,他们就笑话你并肆意宣扬,甚至以此为乐,扮出一副强大的样子来欺凌你的性格,不断地讽刺你的家庭,外貌,身材,学业,没有任何收手的欲望,即便你一退再退,一忍再忍。他们刨根问底你的私事,质疑歪曲你的一切,一而再再而三地入侵你的生活,对你进行言语侮辱,人格践踏。仿佛你有罪。

    ——但是谁他妈的有罪,谁又他妈的在乎。

    ……

    ===是,谁他妈在乎。

    ===谁他妈在乎这些操蛋的人和事。

    一批人的脑中自动翻译出她们的对话,另一批人依然用聒噪来面对她的发言。这一则对话结束,音频消失,三秒后,画面转拨成宜人风景,色彩饱和度高,傍晚时分,空中铺满绚烂多彩的晚霞,三班人以不同的模样一个接一个露镜。

    但这个部分并不是以人物为主,为主的,是显露在上面的文字。

    ……

    ——在这个糟糕和美好并行的时代,我们丢掉了太多太多。

    初心,自由,梦想,话语权。

    当你走在人群里,被蜂拥着诋毁嘲笑,你完全可以呐喊出声。

    但如果呐喊没有用,那就保持适当的沉默,但如果沉默也没有用,那就挺身直面偏见与冷眼,然后,不顾一切地去反抗,撕咬,斗争,抢夺。

    直到分出输赢为止。

    ——此语录摘自文学报第十六期。

    ——学校:德尚国际高中

    ——作者:高一特等班姜瑜

    ……

    这些话缓缓进眼的时候,那些个碎语乍然消散,影像中的大山大河,春夏秋冬一一掠过眼帘,文字拼凑在一起总有着无法言说的力量,总有着贴合实际的真实感,她在高一便有所觉悟,并将此种觉悟落实。

    今天是一个即将见证来年的跨年日,明该锣鼓喧天,偏偏万籁俱寂。屏幕中的场景播到尾声,最后一个镜头是姜瑜。

    冬日下雪的晚上,她穿着宽松的灰外套和黑长裤,走在雪花纷飞,人来人往的街上,前方车水马龙,周围行客匆匆,有人拎着成堆的油炸烧烤大笑,有人提着购物袋打电话,有人停下来拍照,有人手里捧着玫瑰花和爱人一块儿走着,而她不像别人,她左边身子的一小部分没有全部露镜,右手里独独拿着一杯黑咖,时间滴答滴答流逝,她就这么慢慢回头。

    发丝飘,面容现。

    即便妆容淡到几乎看不出来,那双幽亮到极致的眼也美艳万千,即便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她也夺目到无人可比。

    “你知道,每个人都是一名过客。”

    “所以,我们路过人间。”

    这话落,屏幕中的她柔和地笑了笑,而后转回头,走进人潮拥挤的世界。

    视频结束,一张班级的全体合照登上大屏幕。

    此时,《路过人间》四个大字出现在最上头。

    现场轻轻地奏响吉他声,参与最后一个节目的学生聚集台上,前奏经改编切进了钢琴声,这首歌没有所谓的主唱和附和者,每个人在歌唱时都是主角,他们的嗓音各有各的特点,但都不错调,不冷漠,温柔又坚韧,富有情感又不慌不忙。

    三班作为优良班,不差,不缺人羡慕,姜瑜坐在里面,就足够让他们的视频变成佼佼者,她露脸,就足够让那些抨击她的人消音逃窜。她们无法对着她那张脸进行恶意讽刺,也无法在她讲出那段话后继续对她不屑一顾,很奇怪,各个突然都变成了沉默的人,沉默并复杂地望着唱歌的人员。

    真难得。

    ……

    ……

    严重缺觉的后果就是容易被饭催眠,半个多小时后因为发麻的腿而醒过来,脑子还有点发怔,她靠在裴砚淮怀里,入眼的第一帧画面是窗外飘着雪粒子的冬景。

    雪,竟然下雪了。

    但她没法长久地欣赏,腿上的电流劲儿无法忽视,她慢慢直起身,再弯腰,手按着小腿疏解麻意,裴砚淮收回搁她肩上的手臂。

    “腿麻了?”

    “…嗯。”她应,“几点了?”

    “五点多。”

    回完,他也弯下腰,视线与她保持水平,姜瑜捏着腿,听见他说:“你妈来了。”

    动作瞬间停。

    邵旭晨的信儿传的是真够快。

    外头雪下的不大,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往学校去的路上又收到程风昀的慰问消息,三班登台,晚会快要结束,她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一些事,思考的入神,以至于没看见路口驶来的车辆,裴砚淮拉住她手臂,她被迫停下,回过神后,别头看他,他看着侧方连行的车辆,几秒的等待,迈步时,手下滑握住她的手,接着转掌心抬指头,将她扣住。

    她被紧牵着,带着向前去。

    一路上没怎么讲话,快要到艺术厅,他问她要不要弹琴,她反问合适吗?

    “合适。”

    “但我不喜欢这个环境,”姜瑜清淡回,“那么多人,突然上去会显得我很奇怪。”

    “不奇怪,”他说,“你妈妈坐在台下。”

    风吹着,四周寂静无声,下班的几个阿姨拎着包结伴经过,入耳的本地话清晰可寻,姜瑜望向他,他也望着她,细小的雪粒落在两人的肩身,化成了水。

    跨上通往大厅的楼梯,拉开最后侧的偏门,外头的强冷风呼啸着灌入室内,外套拉链哗啦晃动,裴砚淮反手带门,她捋开乱发,彼此的肩膀相摩擦,都因播放的音乐抬了一记眼,随后,他移视线放到钢琴上,她径直把目光放在家长席那几大块。

    厅里太黑太大,人挨着人,没从程风昀给的具体位置中找着顾宛秋。

    歌曲进行到末段的尾奏部分,各个侧屏上投放着表演者的脸庞,时不时穿插着被拍入镜的学生和老师,短暂的旋律结束,场下沉寂了片刻后接连不断地响起掌声,三班人在偌大的浪潮中鞠躬整齐有序地离去,那架钢琴孤零零地立在台上,她看着,裴砚淮挨近问一句:“弹不弹?”

    附近徘徊的摄影师转相机,屏幕中人物跳转,与此同时,她侧目,和他对上视。

    昏暗的角落,鼻尖和唇的距离极近,他的侧面轮廓被光晕得过分帅气立体,而她的眸中有远处照进来的亮意,滴着水,沾着思量,不到五秒的快镜头跐溜闪过,躁动哗地停止大半。

    沉静,不解。

    邵旭晨支着脑袋,微摇头轻啧声,隔壁的程风昀沉迷于轰炸姜瑜来了没,并没抬头看大屏。

    秦施杨也错过了这帧画面。

    回完信息抬眼,他看见屏幕中正和同伴张大嘴面面相觑的某位女生,她的神色古怪,这一排的男性友人也纷纷露出诧异不已的样子,交错着讲着混乱的话,话从左传到右,又从右重新回到左,气氛突然变了个样儿,比刚才看视频还要疯狂,程风瞅一眼那伙人,秦施杨则被友人搭住肩,对方朝他耳边激烈灌输着惊天“大八卦”,可惜场内声大如雷,听见开头听不见结尾,直到有人经过,这片的嘈杂才偃旗息鼓,秦施杨若有所觉地转头。

    看见向前去的姜瑜。

    挽着发,垂着手,身形高瘦,附近坐着的人全看她,但她始终目不斜视地走,背影瞩目出众,程风昀坐直身子,这时候,最外侧预留的椅子轻微弹动,裴砚淮落座,众人齐刷刷向他望,他靠着椅背,注意力搁在前头的她身上,邵旭晨斜身凑近。

    两人在讲话,迈入场的六位主持人停步,驻守岗位的摄影师找到新的拍摄对象,姜瑜的面孔很快以另外一种方式跃于大屏,她没化妆,神情淡漠安静,与片段中的样子截然不同,往镜头轻瞥时,冷情又遥远,眉梢眼角充满了浓烈的故事感,就像一部猜不中结局的旧时代影片。

    郑凝白盯着她。

    盯着和自己吵完一场大架,刚和裴砚淮同框的姜瑜,眼内有翻涌的复杂情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憎。

    可她纵然再无法忽视,姜瑜也只是掠了她一眼。

    是根本不稀罕理她摊在台面上的眼神。

    上台抵达钢琴旁,姜瑜拉开琴凳坐下去,这一举动止住了轻低的议论,她手抚上琴键,静了少顷,随后,垂眼,按下第一个音。

    ——riveflowsinyou

    她会弹的曲子多,顾宛秋唯独爱这一首。

    算是定情曲。

    顾宛秋上高中时的初恋是个学艺术的男生,那男生厉害风趣,一身的才艺,他们从这首曲子结合,又从这首曲子离散,过程起起伏伏,刻骨铭心。顾宛秋曾坦白说自己永远无法忘记第一段感情,那段感情揉着清澈和勇敢,掺着浪漫和真诚,避免不了遗憾和悲伤,所以她每次听这都是为了怀念过去,让姜瑜学琴的确是有私心,姜瑜刚开始特别烦她的做法,可长大后竟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并非空无一技,更庆幸自己能让曲调长存于她的心头。

    此刻在台前为她弹奏,是自身的释怀,也是还她的愿。

    光洒下来,琴和人都被包裹在光亮中,那条过去的河流缓缓流淌,往日种种袭上心头,众人想起青春年华,姜瑜则想起高一时期为自己小提琴伴奏的友人,想起顾宛秋和裴砚淮分别为曲子起的名字,前者翻译成“忆往昔”,后者翻译成“内心”。

    他说内心之河,含括着你的爱意,你的想法,你的答案,你的孤独,你的灵魂,你的思路,你的自由。

    姜瑜从不想过多的忆起往昔,所以她尤其赞同后者。

    心无旁骛弹上琴,才真在这个地方感觉到了那么一丁点儿自由,她在学校里的高光时刻多数夹杂着流言蜚语,唯独这一次是祥和安宁的,她从不愿参加年末活动,也唯独这一次破了例,杀了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不说,还让那些乐于揣测和攻击的同性团体消了音。

    那群团体,恶劣又善妒。

    她淡然,她们束手无策,她愤怒,她们欣喜若狂,她成名,她们举旗反对,她跌落谷底,她们合伙庆祝。她们拉着伙伴乐此不疲地探讨她的性格,评论她的所有,她在学校里和郑凝白唇枪舌剑,在模特圈和同行竞争抢夺,部分媒体把制作她的黑料当成乐趣,学校里追随郑凝白的党派把传播她的私生活当成习惯,攀比轻视她拥有的一切,千遍万遍不屑她掌握的每项技能。

    可为什么不屑。

    因为她们压根儿没见过她展现能力的一面。

    现在见到了。

    以前说过她对琴一窍不通的人,如今心里翻滚着大小不一的海啸。

    都认为她是早有准备,都以为她是三班的压轴大戏。

    她的手指熟练地拨弄琴键,高低音张弛有力,看着是那样游刃有余,她每一次的抬眸,每一次的转眼,每一次的换音都紧抓着心弦,镜头晃过她浓卷的睫毛,晃过她的脸庞,晃过她的发丝,晃过她的耳朵,晃过她的侧颈,晃过她素白细削的手,晃过前方站着的主持。

    敢于发声者感慨,制造舆论者沉默。

    贺沁姿稍许感性地注视她,郑凝白的胸膛轻起伏,握着主持卡,眼睛一刻不离她;侧方坐着的老师带着笑看她,三班班主任被她这个“惊喜”弄得吃惊又欣慰;台下坐着的学生专注听曲观人,一个声儿都不出。

    秦施杨心窝微胀,酸涩胜过欣赏。

    靠右的家长区,有个人掖着情绪红了眼眶,擦眼角,吸鼻。

    靠走廊的座位那儿,裴砚淮肘搭着扶手,捻着指腹,凝望,回忆,思考。

    不到四分钟的纯音乐,引不起波澜,只能换来场内的沉静,音符轻轻流淌,轻轻消散,曲毕后,姜瑜看着琴键,众人遥望着她,屏中展放着她的侧颜,五秒后,她转过头,往台下望。

    千人大堂,黑漆漆一片,感知到投过来的各种目光,,那会儿不想去纠结演出成功还是失败,心里头呼出了一口气。短暂的停留过后,她敛眸,徐徐起身,接而将凳子推进去,下台离场。

    正门开启又关闭,发出的声音跟场梦似的。

    她这一利落的行为,太多人摸不透,但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摸透一件毋庸置疑的事。

    人才辈出的南哲,每年都有不同的人和事迹冒头,她的登台,会成为校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会成为之后的学子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

    须臾,反应过来的主持人齐齐走向中央,第一句串词讲出来,顾宛秋站起身离位,程母叫她,她没答,快速经过一排的家长,顺着右侧的廊道,开前门出了艺术馆。

    姜瑜当时站在斜角的楼梯上。

    楼梯离正门有一点距离,她因关门声停步回头时,看见顿在门口的顾宛秋。

    雪势变大,凉意沁过心脾直往脚底钻,顾宛秋披着发,单穿一件棕色毛衣,没拿外套也没拿包,像是赶着出来的,她化了妆,但外头的光线太暗暖,照不出她往日的雷厉风范,反倒照出她柔下来的表情,内场的响动敲着墙体撞着耳膜,姜瑜滞着身子,不曾想到会在这里和顾宛秋碰面,那日的争吵和发泄浮于脑海,心烧得有点烫,没讲话,而顾宛秋缓慢地走向她,到了她跟前,那双红着的眼就变得异常清晰。

    可即便这样,即便顾宛秋刚在姜瑜不知情的情况下落了泪,即便她还没斟酌好某个正题,却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甚至不会和她干瞪眼彼此无言,姜瑜看着她,她说:“弹完琴不下去出来干嘛,大冷天的。”

    那大冷天的你穿这样出来干嘛。

    一句反问在心里冒出尖儿,不过姜瑜没开口,顾宛秋抬手试了试她外套的厚度,再握起她的手“穿这么少不冷啊?手这么凉。”

    白气团团冒,她的声音有点哑,姜瑜的鼻子酸了一瞬,正门二次被推开,她侧对着出口,顾宛秋一边帮她把拉链拉高,一边念叨:“感冒了也不知道多穿点,冬天过得跟夏天一样,本来还没好透,等加重了又有你受的。”

    以前母女俩吵完架顾宛秋都是这么个做派,无论错在谁,她都主动跟姜瑜说话给台阶下,姜瑜虽脾气差,又有一身作祟的反骨,但吃软不吃硬,一哄就好,可人太傲娇,不乐意让顾宛秋觉得自个儿好拿捏,所以每次顾宛秋前面讲的一大堆话她都不吭声,后面受不住才开始回答,这一次的事性质升级了,不是简简单单的争吵,顾宛秋有意识到,但她也意识到姜瑜向她退了步。

    退步,却没给她带来任何的轻松感。

    她多了解姜瑜,多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姜瑜望着她的眼神,亮亮的,又杂着自己沉闷压抑的情感,顾宛秋盯久了,发现这像极了姜瑜小时候在视频那端无声祈盼她早些回家的样子,更像极了她高一拧不过她不得不转学回到这的样子,那两帧毕生难忘的画面,让顾宛秋突然想起方才播放的视频,突然想起她那天讲的话,这两天反思的各种问题不由分说涌上来,喉头的话哽住,那一刻多希望她能甩甩脸色,多希望她能再质问她点什么,被质问了,反而能解释能服软,她不声不响,只会让曾经的那些决定无所遁形,只会加重自己的内疚和歉意。

    姜瑜太久没这样看过她了。

    门接连被人推开。

    顾宛秋轻轻抚上她的发,说:“对不起。”

    …对不起。

    顾宛秋竟然说对不起。

    十多年来她几乎没讲过这三个字,偏偏今天她讲了,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姜瑜却懂得一二,鼻子又酸一瞬,眼眶不受控制地发起热,雪零散飘落,顾宛秋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这件事,不该瞒你这么久。”

    “我当初也不该给你办转学。”

    “你在德尚过那么开心。”

    “…我要是按照原来的想法,让你在那里上完高中就好了。”

    “……这几年忙工作,一直让你一个人在家里…是妈错了。”

    听着她讲的这些,姜瑜当下控制不住情绪,泪悄无声息掉,滑过脸颊落到下巴,顾宛秋到这儿就说不下去了,眼眶湿润,牵强地挤出笑,捧着她脸,擦去她的泪:“…哭什么。”

    冷风吹着鼻头和发,姜瑜侧过头,泪珠模糊双眼,一颗一颗地落,她抬手拭去,轻皱眉吸气,想压,但根本压不住,灯光照亮她的泪痕,上头站着的程母快走过来,穿的衣裳也薄,她一手抚顾宛秋的肩,一手抚姜瑜的脸,指腹帮她抹泪。

    “没事啊,不哭了。”

    “不哭了小瑜。”

    程母安慰着,姜瑜手背擦下巴,低头抽鼻。

    这次初雪和往常太不一样。

    融着泪,融着情,杂着忧,杂着疼。

    门口的程风昀叹息气,抬步过去。

    旁边的秦施杨定了三秒,脚不由自主向前,可行了数寸后,却还是硬生生停下来。

    这是她的家事。

    她的家事轮得到程风昀管,轮不到他。

    寒冷的傍晚,他静默地盯了她们许久,情愫涌动,而和他隔着一米多的裴砚淮,一直没有往前走半步,秦施杨隐忍收眼后,望向比自己早出的他,顶部的光洒在地面上,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目光放在别处,颈侧红痕未消,眉心始终蹙着不平,沉静地站在原地,吸气,垂眼,抬头,再望过去。

    秦施杨没和他对上过一次视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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