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恋爱的季节
“谢谢。”路知烟说,“你也回家吗?”
少年漆黑的眸子沉默地望向她,却不答话,只是指了指路过的一台出租车。
“哦,你想拼车?”
他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什么意思,我没看懂。可以解释一下吗?”她故作诚恳地发问。
不出所料,他还是不说话。
路知烟享受着二人间无声流淌的尴尬。
她知道他说不出话。
沈默恒一直随路明雪住在b城,这么多年回江城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他们互相见面的次数也就三次,穿插在彼此漫长无垠的童年和青春期之间,勾连起浅薄到几乎要破碎的亲情纽带。
但她还是通过亲戚之间的只言片语,以及偶然间捕捉到的风言风语————
毕竟江城实在是座很小的城市,大概拼凑出沈默恒的人生画卷。
沈默恒就是路明雪和那个b市暴发户的孩子,这个孩子出生时就长得很好看,因此很得路明雪和那人的喜爱。只是等他长大了些,才被发现不太爱说话。但小孩子不爱说话也不碍事,只是时间久了还是发觉不太对劲,送去医院检查,说是有轻微的自闭倾向和语言障碍。
路明雪自然是花了大价钱给他治疗,只是成效虽然有,但似乎也不算太好————
在那个暴发户意外死亡之后,她并未分得太多家产,只是带着这个被认为心理有问题的孩子回了江城。
在路明雪被美貌、爱情、金钱和奢侈品填满的人生里,沈默恒大概就像是一粒不起眼的灰尘悄无声息地点缀其中。
她并不十分同情这个孩子,毕竟和路明雪沾边的东西她都没什么好感。只是沈默恒孤僻而沉默的模样,总不免让她想起从前的她,于是不由升起一丝同龄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路知烟捡起地上的雨伞,撑开了。用还是能用的,只是破开了一个口子。
她走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对站在一边的沈默恒说:“你先坐出租车回去吧,我坐公交车回去。路上小心。”
她撑着那把破伞正想要走,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握住了她的伞边。
路知烟诧异地望向他。
沈默恒:“我。送你。”
路知烟很久都没有坐出租车了。
自从五年前妈妈去世,家里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并不宽裕的生活挤压着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她的神经。
虽然有遗留的房产以及外婆亲戚们的帮衬,她的生活并不至于困顿,但当时还在读初中的她依旧养成了每一天都会将金钱开支记录下来,每隔一段时间总结复盘的习惯。像是学习课本上的知识点一样,仔细而用心地经营着她简陋的生活。
而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孩子就坐在自己身边。
沈默恒说要送她回家。
好笑。他们又不熟。
何况她家在城南,离城北很远,一来一回要花很久的时间,刚才对她的好意视而不见,现在又跑过来示好,什么意思。
她不着痕迹地扫视他,瞥见他衣衫上的品牌logo,不自觉地向下————
看到那双标着另一个大牌logo的球鞋,她漠然收回视线,却正好与少年游移着没有焦距的目光撞个正着。
“衣服都湿了,为什么不擦擦?”她立刻说话,做出关心人的样子。
见沈默恒又低垂下视线不说话,她又微笑,像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一般,包容了对方孩子气的行为。
是快要做大人了。转眼就是十八岁的年纪了。
路知烟趴在窗边,对着玻璃窗上吹气,氤氲的水雾很快泛起,她用手指轻轻勾勒出一个笑脸。
这是她雨天自娱自乐的习惯。
smile。please。
密闭的空间内,沙沙的雨声混合着沉默无声地蔓延。
“师傅,放首英文歌听听吧。”她说。
高三上学期要考高考英语听力,正好听听英语培养一下语感。
司机应了声好,随手调了个欧美音乐电台,柔美的女声很快流淌而出,哼唱着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语言。
她随着歌唱默默跟读英文歌词:
we could drive along an ocean reflecting the sun
or make a bed of green atop a wide open scene
under a canvas of blue
i would draw ever nearer to you
to feel the dew on your skin
that is how it would begin
for summer is for falling in love
……
听着听着,她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这歌词也太……恋爱味了……什么夏天是恋爱的季节……
现在又正好是夏天。叫人怪尴尬的。
所幸沈默恒并未发现什么,正靠着车窗发呆。
半晌,她听到他的声音响起,“我喜欢。雨。”
喜欢雨?什么意思?沈默恒想和她聊天吗?
路知烟的大脑正在陌生的英文单词之间打转,敷衍道:“真巧呢,我也很喜欢雨。”
过了一下子才反应过来,沈默恒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问话:“衣服都湿了,为什么不擦擦?”
因为喜欢雨,所以不想擦身上的雨水?
因为喜欢雨,所以不打伞淋雨?
好长的反射弧。
他的思维像是流动的,空气一样散漫开去。偶尔被触动了,才会懒洋洋地做出一点点回应。
这样的人,可以说迟钝。也可以说,很笨。
和他那张漂亮的面孔全然相反。
她不无恶意地想,沈默恒的成绩肯定很差。遗传了路明雪夺目的美貌,却也继承了她空洞的头脑。
怀着不知道是作弄还是卖弄的心情,她微微倾身越过一点距离,伸长手臂在他那面车窗上用新学的花体字写下了几个字母,“我还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听歌。你喜欢英文歌吗?这首歌就很好听呢。”
沈默恒顺着她的动作看去。
铺满水雾的玻璃之上,少女指尖的温度蔓延之处,重瓣玫瑰一样缠绵美妙的字体将每一个字母的意义都勾勒得纤毫毕现,散发出甜美的夏日气息————
是那首歌的歌名:summer is for falling in love。
夏天是恋爱的季节。
“你应该学过这个词组吧。”她说,“fall in love 。我喜欢把它解释成陷入爱河。加上with,就是fall in love with ,与某人陷入爱河的意思。对了,fall在美式英语里还有秋天的意思。不过,现在还是夏天……”
她随便讲了一小段英文单词的解析,并不指望他能听进去,只是有意无意地作弄着这个据说有着轻微语言障碍的孩子,稍稍发泄着自己对路明雪的负面情绪。
沈默恒垂眸,像个乖巧的学生听着她的讲课,一言不发。
他本来也说不出什么话。
肯定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不会说话,又这么笨,好像还留级过。
脑海自动倒带,闪现出沈默恒身上那几个奢侈品牌logo,和更早之前的,路明雪明艳照人的脸,她华丽的丝绸长裙和珍珠耳环。还有谈话间提到的外婆,老人悲戚的面孔,绝望的哭泣。
丛生的恶意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爬满心脏,嫉妒、愤恨与不甘的毒蛇丝丝地吐着信子,啃食摇摇欲坠的心房。
凭什么?为什么?
不行,不能生气————
路知烟察觉到自己即将失控的心绪,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呼吸,将玻璃窗上的字母尽数抹去,坐了回去,对着自己的那面玻璃窗发呆。
玻璃上的笑脸依旧在灿烂绽放。与她不自觉皱起的眉眼互相对照。
果然,太讨厌路明雪母子了,哪怕已经提前做好心理建设,但只要靠近久一些,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生气。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在此刻伸了过来,在她那面玻璃上开始涂画。
先向上两勾画眼睛,再向下一勾画嘴巴,组成一个笑脸的图案。
和她画的那个笑脸并排而列,只是他的线条干净而精准,比她好看多了。
什么意思,这算是学她的样子画画?
路知烟借着他的图案继续勾画,在眼睛下点了两下,两行水迹滑落,形成眼泪的痕迹。
然后她向上看去。
手的主人沉默地与她对视,良久叹了一口气,似乎是不解她为什么要在笑脸上画眼泪。
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开心,想要画笑脸使她开心。
但他却误解了她不开心的缘由。这难道是画一个笑脸就能化解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是悲伤的笑脸。”她说:“但是,还是要谢谢你关心我,阿恒。”
回应她的,是少年刻意回避的望向窗外的视线和藏在裤子口袋里不自然紧握的双手。
小孩子。
路知烟的心情突然舒展了一些,朝着玻璃吐一口气,水雾漫上,将两个笑脸遮盖。
临下车前,她叫住了沈默恒。
“阿恒,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好不好?”她向他展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