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天
梅雨时节,淅淅沥沥的雨水盈满了江城的每个角落,无处不在。过于浓郁的水汽几乎要沁入人的肺叶,恍惚间窒息。
梅雨。江淮准静止峰。
路知烟想到地理书上的知识点。
她抬头看天色,隔着透明的塑料雨伞,烟灰色的云朵像是被固定的标本,姿态僵硬地凝结成块嵌在天边,好像下一秒就承受不住重量要掉下来。
最讨厌的梅雨天气。
穿过一条长长的石质阶梯,前方就是金叶大酒店。
这家金叶酒店是江城这座小城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开在地方偏僻、才刚开发没两年的江北新区。
她一直住在城南老区,第一次来这里,不熟悉路线,一路步行着走过来,很是绕了些路。
快走到大门口时她停住脚步,平缓了呼吸,又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理了理衣角。她今天特地穿的黑裙,雨水溅上去也看不出。一头长发也用发夹卡得整整齐齐,确认全身上下都不出什么差错,这才缓步走向正门。
旋转门口的穿制服的服务生殷勤地向她问好。
“谢谢。”她朝他点点头,“我的伞放这里,麻烦您替我看一下。”
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厅,按照路线标志走上楼梯,转过拐角,深吸一口气,敲门进了包厢。
“烟烟,来了啊。”室内的圆桌主座上,一个女人朝她点点头,微笑道:“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路上累吗?先坐下歇歇,菜很快就上。”
女人烫波浪长发,皮肤很白,漆黑的眉毛和眼睛,穿一件纯黑的丝绸长裙,耳边戴一对洁白的珍珠耳环,笑意吟吟,明艳大方。
“小姨好。我不累,坐公交车过来的。”路知烟坐在一角。
她的小姨,路明雪。
五年不见了,还是这么漂亮。她今年都四十多了,为什么还是这么长这样。
不是说在b市做某暴发户小三多年,暴发户意外身亡,奸情被原配发现,争财产失败只能灰溜溜带儿子回老家,为什么这个女人的神色还是不见半点颓唐,反而依旧光彩照人。
路知烟满涨的心情像是被扎破了一个口子的气球,丧气起来。
坐在一旁的亲戚迎了上来,“烟烟,你今天不是上课吗?请假了?”
“不是,没有请假。今天课堂小测验,我提早半小时交卷,老师就准我提早走了。”
“真厉害。要上高三了吧,成绩还是那么好。我记得你一直就没掉出过全年级前三,这次三市联考是不是还考了前十名?”
“暑假过了就是高三。”她推脱几句,“联考也是运气好,我一般考不了那么高。而且我这次三市联考排名也就前二十,没有前十名那么高。还是要继续努力,争取高三再进步。”
“怕什么。姑妈我看你稳得很。你爸妈都是老师出身,这读书基因就是好,到时候一定给咱路家人争光。”
路明雪请了不少人,好几个平时不熟的路家远房亲戚都聚到一起聊天。窸窸窣窣的闲话声中,她不动声色将手在桌下按住身边人的手背,摇了摇,“姑妈,你别这样说呀……”
“哦哦,烟烟————真是对不住,我一下给忘了————”
姑妈朱悦梅自知说错了话,瞥了一眼主座的路明雪,见女人正侧头同身边的人说话,松一口气,赶忙调转了话头,“烟烟你看,门口是不是服务员来上菜了?可以吃饭了。”
门口正传来“吱呀”的推门声。路知烟循声望去。
走进来的却是个身量高挑的少年。
他应该是淋雨来的。这样的雨天,他从头到脚都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一身的白色短袖和黑色运动裤都湿透了,贴着身体,勾勒出单薄却纤长的线条。
整个包厢忽地一静,众人的私语声停了下来。
“这是我儿子,沈默恒。大家认识一下。”
路明雪发话了,“这么多年我都漂在外头,连带着孩子也和大家生分了。大家多担待些。默恒,来,叫一下大家,都是你的长辈。这是你伯伯,这是你舅妈……”
浑身湿透的少年迈着缓慢的步伐走了过来。
路知烟一边咬着吸管喝饮料,一边观察走过来的他。
少年凸起的脸部轮廓利落而精致,但因为主人极为清瘦,稍显单薄了些。神情是少年特有的冷冽,却并不显得很可怕。
他的肤色苍白,嘴唇的颜色也很淡,眉毛和眼睛却是漆黑的,夜色一样见不到底。泾渭分明的两种色调在这张漂亮的少年气的脸上无法调和,于是自然地显示出某种病态的意味来。
和路明雪相比,他的变化倒是很大。
她蓦地记起上一次见面的场景。三年前路明雪回江城,也是这样的宴席上,十三岁的沈默恒也是这样,低垂着头,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印象中,那也是临近暑假的一个雨天,那孩子站在桌前,也是这样被路明雪拉着介绍着向大家问好。只是那时候他更沉默一些,饶是路明雪怎么招呼,都不愿意开口,任凭雨水从自己额前的发丝上不断滴落下来,面无表情。
当时的沈默恒还是一副孩子气的面孔,身量也未长成,三年不见,他除了外形变化很大,性格也改善了不少————
沈默恒以一种平静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然后按照座位次序一个接一个地称呼起来:“伯伯、舅妈……”
到路知烟的时候,他的声音略微滞塞了一下,才有些僵硬地叫了一声“姐姐”。
少年的声线低沉而柔和,一声姐姐唤起了某些久远的记忆,这个瞬间,路知烟心里被刺痛了一下。
称呼完毕之后,他挑了个左右无人的位置坐下。路知烟见他一身都是雨水,拿了纸巾搁在他手边不远处。
但对方并未注意到她的好意,无视般地侧头,双眼望着窗外的雨幕发呆。
旁若无人的姿态好像与窗内的这个世界没有关系。
朱悦梅知道她心肠软,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说:“我听说默恒这孩子人……比较安静,从小就不太爱说话。你小姨之前还带去b市的大医院看了,也没法子。烟烟你也别太在意。来,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宴席结束。人群又聚着聊了会天,方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路知烟依样坐了一会,本也打算起身离去,路明雪叫住了她,“烟烟,先别走。留下来,咱们再说说话。”
“小姨,算了吧。我今天还想早点回去看看外婆。”
“我妈也来了?她不是一直住在乡下吗?对了,她最近身体还好吗?”
“身体还好,走路很利索。也偶尔会来城里看看我。过段时间放暑假了我也会去乡下看她。”
“那就麻烦你有空多照顾一下了。你也知道,你外婆————也就是我妈性格比较孤僻,和我关系也不太好,也就和你走的近些。”
她从皮包里抽出几张鲜红的纸币压在桌上,“烟烟,你一个女孩子还是打车回去吧。剩下的钱买点好吃的,再买件好看的衣服。”
路知烟道谢,拿了钱转身离开,“谢谢小姨。我会多去看外婆的。那我就先走了。”
路明雪一边招呼着服务员收拾桌子,一边取出化妆镜补妆,镜子的一角反射出女人鲜红的唇色和少年独坐的身影,她这才想起来似的说:“对了,默恒,你也别在这里坐着了。你表姐正好也要回去,你就和她一起打车走吧。我在隔壁还有酒宴,就不送你了。你表姐很会读书,你也马上要升高一了,记得多跟她学学。”
说完又丢了几张钱在桌上,提着包走了。
空荡荡的包厢内,沈默恒独自推开了门。
风自窗口的缝隙间穿过,将桌上的钞票吹得四处散落。
一楼大厅的角落,路知烟站在阴影处观察,已经见不到那些亲戚了。看来是都走完了。
她这才走向大门口,要回了伞,又站在出口处犹豫了一下。
打车是肯定不可能的,太贵了。还是走路回去吗?或者坐公交车?
附近的公交站台在哪?
今天拿到的这钱买点什么好呢?
昨天学的英语单词是什么来着?
她一边外向走去,一边思索着撑开伞,薄薄的塑料伞面年久失修,咯吱一声,支撑伞面的一根铁丝猛地炸开,弹向她的脸。
路知烟吓了一跳,仓皇间雨伞脱手坠地,人也脚步不稳地往回退了一步。
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撑在了她的背上,阻止了她的退势。陌生的微凉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化纤布料,顺着脊骨游弋而上,一瞬间悄然地涌进四肢百骸。
她下意识抬头,被阴雨天占满的视线里骤然出现的,是少年单薄却线条利落的下颔。
是沈默恒。
他没有撑伞,额前的刘海还是湿的,发丝散落着遮住眼睫,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莫名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