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越来越大，雨雾蒸腾起来看不清前路。
这时天阴阴沉沉的，谢逐撑了把伞，遮着长倚灵上了台阶，踩着台阶上的水进了萧阁府上。
府内已经没有人了，连大门都是整宿整宿地敞开，这里修缮得并不好，地势不平，惹得长倚灵数次踏入水洼，水珠溅了靴面。
“看来迷药倒是派不上用场了。”上了台阶，长倚灵看着谢逐放伞，自己嫌弃地甩了甩鞋上的水渍。
待到了房前，地面一片干燥，随着两人步步前进，两行脚印显现。
长倚灵偏头要说话，却发现谢逐脸色不太好，他露出来的部分告诉她一个讯息，现在谢逐有点不开心。
她盯住谢逐紧抿的嘴唇，笑着轻声道：“你站在门口等我吧。”
谢逐点头，站在墙边，这里可以看清屋内的情况。
在门口便能闻到滔天的酒味，长倚灵微微蹙眉，下一瞬神色轻松地往里走。
屋内昏暗，胡乱地摆了一地的酒壶，污浊气息盘踞其中，让人倒胃口。
酒洒了一地，萧阁躺在其中，除了起伏的胸膛还可以看出他是个活人以外，再无半点生机。
长倚灵先去将窗户打开了，寒气一股脑涌入，她才稍微觉得舒适了一些。
身后萧阁处传出动静，他悠悠转醒，被突然袭来的冷风呛住，咳嗽不止。
他往窗户处看去，隔夜的怒气仍未消减，却见那处背着外头不甚明亮的天光站着一个人。
脑中不知哪根筋抽痛着，宿醉的后果显现，疼得他有些龇牙咧嘴。
萧阁看着那处娉婷人影，一时怔怔。
长倚灵仗着现在他看不清自己的神色，脸上全是嘲弄，语气却照旧，轻柔而缱绻，“统卫醒了？”
萧阁忙不迭撑住地要起身，却踉跄不已，一股香甜缠上，长倚灵靠近将他扶起。
他愣愣地由着她扶，待二人步至桌前坐下，他才自嘲一笑，“让公主见笑了。”
想他一路摸爬滚打，什么脏乱的苦没受过，只是体面久了，又突然一见长倚灵，这下才有些微觉脸热。
“我现下也不是什么统卫了，公主还是不要再叫了。”萧阁神色有些许落寞。
屋内潮冷，长倚灵端坐着，裙摆四散开铺在地面，月白色晃眼。
“大人可怪倚灵？”长倚灵问道。
萧阁微微流露出慌乱，几乎转瞬即逝，“不怪。”
长倚灵浅浅笑着，萧阁做这些其实都是为了自己，说心悦于她不过是借口，他野心大，想算计长奕不成便给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理由。
她起身将地上的横笛捡起，特意绕过了那些酒渍虚虚拿握着，“大人一时失意，切莫从此颓唐。”
萧阁接过那笛，珍重地将之放到桌上，他似乎升腾起希冀，万众无一的情况下，他希望自己能幸运一回。
当长倚灵坐回座位，兀自理着衣摆时，萧阁望着她出神。
“臣近来总是做同一个梦。”
长倚灵听到他开口，停下手中动作，迎上他的目光道：“如果是同一个梦，那真是不多见呢。”
萧阁哂笑，点点头，接着说下去，“在梦中，并未有司星府一事，也未有秋乞宫宴之事，至于臣与公主的次次相会，更是不曾有的。”
他想得入神，“公主整日在揽月宫不出去，臣虽心悦公主，却也只能做个念想。便如此和二殿下共事，最后护送公主和亲。”
长倚灵眸中闪过惊疑，这确实是前世的轨迹不错，难道萧阁也……
“臣自知非名公巨卿，一切只是妄念罢了，但是现实与梦境不同，公主曾对我有过几分主动……兴许是这梦太真实，太漫长，臣已经过腻了那种日子。”萧阁面露迷茫，“被贬也罢，散尽妻妾也罢，与梦中不同便好。”
他说完，却愣在了原处，随即痛苦地揉着眉心，周身涌起燥郁之气。
长倚灵在他的神情之间分辨着，却忽然又想，若萧阁真是重来一次，她如此性情大变，萧阁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没有生疑。
至于他说的话的内容，他说梦境中他也是心悦她的，简直可笑。
他的功成名就全是踏着她母妃一家的尸骨来的，他好意思说喜欢吗？
“大人为了倚灵遣散妻妾，倚灵都知道的。”长倚灵道。
萧阁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目中一片寂然，他缓缓道：“公主，臣有事要和你坦白。”
长倚灵和煦地笑着，告诉他，“大人且说。”
萧阁内心煎熬，几番斟酌之下，隐去了一些真相，他道：“早些年，王氏落败一事，臣有过参与。”
何止参与，他可以算是主谋之一，不但如此，他还算计了长倚灵的母妃，只为了邀功，至于后面会喜欢上公主，实在是……命运弄人。
萧阁低头等待着审判，他有很大的私心，如果他不告诉公主这件事，日后由旁人口中说出更容易凉公主的心。倒不如他自己坦言，再将事实隐去些许，待日后就算公主知道了真相，循序渐进之下，公主只能妥协。
但是这些设想都是建立在公主愿意跟他的情况下，他不能明媒正娶，公主婚嫁又不止是她一人的事，通常都是被算计进国家利益之中。
所以他被贬也无事，反而正中下怀，能与公主携手奔走逃脱，也不枉他一番真心。
“我知道。”长倚灵道。
萧阁猛然抬头看她，只怕公主是蓄意接近他，心中惊骇不已。
可此刻公主的表情仍是温和的，看不出一丝不对劲。
长倚灵笑道：“当时之事，朝中几乎各大臣都有参与，明哲保身罢了，大人既不是存心不良，便无需介怀，倚灵也不会怪罪大人。”
她话说完，萧阁愈发觉得现下是不真切的虚幻，一切竟都按着他的所想进行着。
萧阁眼底温热，公主如此待他，日后他萧阁定会待公主极好，方可弥补心中一二。
“公主可愿……和臣走？”萧阁尽管如此想了，语气仍然忐忑。
于是面前的月白身影如神祇般朝他倾倒一二分，回过神来才看清长倚灵正撑住下巴含笑看他。
“倚灵愿意。”
她如此回答他，萧阁只觉得全身都在颤抖，连五脏六腑都在颤动，停止不住，却畅快不已。
长倚灵缓缓起身，一阵香甜气息再度缠上，萧阁抬头看她，与她同样含笑的眸子对上，伸手将那温香软玉揽入怀中。
长倚灵高站着，任由萧阁抱住她的腰，她神情缓和，袖间衣料摩擦，“大人等倚灵回宫打点，便出来寻大人。”
萧阁嗅着鼻腔中溢满的香气，闻言将浑身放松下来，闷闷发出一声嗯。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萧阁颈间传来钝痛，他以为触到了什么，随手一摸，却摸到了冰凉的刀刃和自己温热的血。
他惊疑不定地握住刀背，想要将它拿开，仍是身在梦中的虚幻感，直到他发觉自己扯不动那刀，才如梦初醒般抬头看去。
长倚灵仍是那副表情，除了因为与他抗衡而起的青筋，粗看之下只教人以为她在与人温声细语。
血喷涌而出，四溅开来。
萧阁摸住颈间触感可怖的沟壑刀伤，长倚灵便退出几步，身姿轻巧。
萧阁被如注入海的血水呛住喉管，手下捂住的地方传来剧痛，他一边咳着一边绝望地看着长倚灵。
想要知道，为什么。
颈间的伤口告诉他他必死无疑，这样急转直下的事情打得他猝不及防。
一时间只想爬过去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不是说要跟他走吗，不是已经这般和煦地看着他了吗？
长倚灵却好整以暇地往后退，同他游戏一般，萧阁进几寸，她便挪几寸。
血几乎喷到了横梁之上，淅淅沥沥地滴着，比屋外的雨声要缓上许多。
萧阁的血流了一地，渗入地板，糊到墙上，清扫起来应该会很麻烦。
长倚灵这样想着。
萧阁便是直到彻底失去意识，魂归西天也没有看到长倚灵一个不对劲的表情，她仍是温和地看着她，除了几次忍不住流露的嘲弄，再看不出破绽。
萧阁这样死也糊涂着死，一瞬在天，一瞬入地。
长倚灵很喜欢这样的结果，她上一世也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过着傀儡日子，后来知道了真相也早已自身难保，更别提复仇。
她不屑于在萧阁死前将自己的愤怒一股脑地说出，看到他气急败坏的表情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这样，带着死也不瞑目的惊悸而去，这才能使她心头松快些许。
屋外仍是大雨，屋内除了酒味，还多了黏腻恶心的血腥味，直教长倚灵想掀开屋顶，任由这大雨将一切冲刷干净才好。
她不想清理这些痕迹，萧阁身死再正常不过，树倒猢狲散，有的是人想取他性命，更何况他自恃武力高强，连府门都不曾闭上。
长倚灵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中有气血翻涌，拿刀的手激动着微颤，再也控制不住，露出了一丝真心的微笑。
谢逐还在原处站着，面具之下的眼睛神情莫名，长倚灵虽不能全部分辨，却知道里面并无不好的情绪。
她将刀丢在原地，一身上下除了衣前有些许血迹，其余周遭干干净净。
一步一步踏在地上，终于到了门口，谢逐站在门框边。
长倚灵勾唇道：“你弯些腰。”
长倚灵离得近，谢逐不敢与她对视，闻言也只以为是有话要同他说。
于是他弯下腰来，垂眸与长倚灵同高站着，静心等待着她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