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月亮
最近有些不太对劲。
银川律能察觉组织的氛围变化,领头负责人更换频繁,队友们越来越暴躁,打架斗殴等各类事件比前些日子多了一倍不止。他随着反叛军不断离开旧基地入驻新的,都能看到被抛弃在旧基地里的伤兵。
眼前这个也是,银川律看见伤兵匍匐在地一直伸手试图去够他配给的物资,终是同情心泛滥将水递给了对方。
地下城向来物资稀缺,这瓶水也只堪堪达到饮用标准。伤兵抖抖索索接过,在水差点洒出来时急匆匆用嘴去接——嘴唇早已皲裂,即使是和这样温和的液体触碰也会带来一阵刺痛,久旱逢甘霖让他有点想哭,但缺水的身体想要生产出一些液体是很难的。
“慢点喝。”距离集合还有一刻钟,银川律半蹲下看伤兵吨吨喝完一整瓶水,将为数不多的口粮也分给了他一半:“你别着急,喝完水再稍微吃点东西……我有的也不多,只能分你这么点了。”
不知是否该庆幸伊甸的生活降低了他的食量,银川律不需要吃同等饭量的食物也能维持一天基本活动。基地食物短缺问题在他身上暴露得不那么明显,也让律稍有余裕帮助这些被抛下的人。
……顺便探听下外边消息。
咽下那块营养液冻糕,伤兵咂摸两下嘴似在回味浅淡的食物味道,现在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谢谢。”是道谢,也是打量,银川律不动神色将剩下一半食物藏好,成功阻绝对方的视线。
“你是哪个编队的,为什么被留下了?”带头盔的士兵如是问,他身上的外勤装也很破旧了,真打起来能起的防护作用极为有限。对局势半点不知,还将珍贵的食物分了别人一半。
头脑一热就加入反叛军的新人。伤兵判断道,现在大概还迷失在反叛军编织的美丽未来中不可自拔,以至对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一片茫然。
看在这小子还有点善心拉扯了他一把的份上,伤兵决定替这倒霉孩子的父母做件好事——为他掀开帷幕,让他看看真实的一角。
“他们当初招募你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喝了水就是不一样,伤兵觉得自己说话都顺畅许多:“为了人人平等的未来?还是许诺了你票子和地位?”
似乎都没有,银川律觉得他有些答非所问,但为了取得对方信任套话,还是回答道:“……当时我走投无路,是反叛军帮了我。”
这种招进来的都是犟种中的犟种!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伤兵恨恨道:“你真觉得那是走投无路了?小崽子,指不定是故意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好让你钻进他们设好的套呢。”
“我明白这个道理明白的太晚啦,”触及到某些记忆,他哭笑起来:“老爷们干这个就是为了当上城区的主子。他们才不是为了让咱们过得更好呢。”
“当初被食物骗进来,现在我流的血已经够还他们了。”alpha垂下头,银川律觉得他兴许要落泪了,但那泪迟迟没有滴下来:“难道我的血还不值那点东西吗?”
再多的语言安慰都近乎苍白,关于反叛军的那些事其实银川律也没怎么想明白,支撑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律太复杂,他可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有更深的感受。而且,相较虚无缥缈的思考,银川律更喜欢存续在当下的事物——比如安娜小姐肯定比反叛军社会理论研究小组更需要他。需要饼干时他就成为甜点师,需要情报时他就做潜入地方最深的卧底。
被阿德里安娜、被白炽需要是件很幸福的事,他从不感到负担。
银川律自始自终都渴望着那一个人的需要,所以某种程度上,他也无法理解伤兵对反叛军的复杂情感:它让他误以为是为更伟大的目标效力,生命具有高尚价值,结果到头来自己只是争权夺利的柴薪,是最不值一提的添头。
落差和背叛感足以让一个人丧失求生意志,也许这就是他成为伤兵,被反叛军抛弃在这里的理由。
但他显然想让银川律从自己的失败中汲取一点教训,红眼睛伤兵攥住手腕,力道大到让他怀疑眼前这人几分钟前是否真饿到前胸贴后背。
“小崽子,你要是家里还有人也没那么不怕死……就听我一句劝,别跟着剩下的人走。”
“你看看那些剩下的都是什么人……算了,看了你也不知道。”伤兵咳嗽两声:“我被放弃前因伤搞过一段时间内勤,被编到一到三号队伍的都是上等人——那些都是悬浮城市加入反叛军的有钱人——天知道他们吃饱饭没事做加入反叛军干嘛。”
“我们战况不好,输得裤衩都没了,我都怀疑悬浮城那地是不是有会读心的……而且原来答应给物资的也赖着,总是就是一摊烂屎,谁踩了谁倒霉。”
“但都这种情况了,前三个小队也没派去做什么危险任务。”伤兵鼻子里冷哼一声,非常不屑:“他们就跟个观光团一样到地下城转悠转悠——我们还得供吃供喝!”
经过上述非常零碎且带有个人感情的论据陈述,伤兵做出结论:“依我看,他们留着那群崽子就是为了完蛋时候好和上面求饶。‘孩子在我们手里,不放人走就毙了他’之类的。你要是跟着他们去,到时岂不是要给这群人挡木仓?”说不定就算死了尸体也要被薅起来当障碍物。
反叛军败退,说明一切都在向好发展。银川律感激他的关照,却也没法真听伤兵的话装受伤或者把自己弄伤——只有深入敌营才能获得有价值的情报,如果小姐需要他时他却不在那,银川律第一个不原谅自己。
他去意已决,将另外一瓶水留给伤兵。alpha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很是心疼自己刚才浪费的口水。
“去吧去吧,你要去送死谁也拦不住!你这样的小伙死了大概也没人为你哭。”
银川律盖在坚硬头罩下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谁也看不见他现在正在笑,连带着漂亮的黑曜石眼睛弯弯。
“我也不希望有人为我哭。”
安娜小姐当然是笑起来最好看。
……
银川律大概料到了反抗军余部会进行怎样激烈的反扑——尤其在他们发现身边同僚的贵族身份并不能保住性命,反而让他们在枪口下丧生更快后,那些姓名在悬浮城听起来响当当的贵族就果断变成了伤兵口中的“肉盾”。
律一开始发现被围剿时就扔掉了代码铭牌,那东西虽然依照反叛军内部档案才能找到对应人员,但仍旧具有风险。他有意和大部队分散,在大家开始互相争抢武器后成功躲到了基地一处角落。
联合部队会对反叛军尸体补木仓确保其的确死亡,所以伪装成尸体从来不是什么最佳选择。但就像他这样躲在角落不被同僚发现,随着联合部队搜索圈缩小也很快会被抓出来。
每个人都会迎来死亡,当死亡变成完全可预料到的倒计时后,银川律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镇定。
不要去想生者的泪水,要将为数不多的时间放在更有意义的事上:比如可以在联合军发现自己的那一瞬假装还有武器,谨慎起见联合军一定会把他射成筛子,尸体血肉模糊,安娜小姐就没法确认哪个是他——就像永不破灭的漂亮泡泡,在她记忆里银川律肯定还活在世界上某一个地方,他一定从那场卧底行动中全身而退。
或者更好……一段时间没见说不定她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了,想不起这个人也就不会来找他。等时间稍微冲刷下记忆,他就根本不存在于她的脑海里中,或许小姐很快会爱上别人——安娜小姐是个多么优秀的beta,他都有些嫉妒要成为她伴侣的那个人了。
好吧,其实他很擅长说谎。真实情况是他会嫉、妒、得、疯、掉。
如果她过得幸福,他会是最忧愁的鬼,一只鬼在没人出来的深夜台阶上抽抽噎噎,然后到街上随机抓一对幸福情侣吓唬。如果她不幸福,他就做一只凶煞,日日夜夜缠着让她感到不快的那个混蛋,争取让混蛋三个月内就怨气缠身魂归西天。
死亡前的时间过得尤其缓慢,银川律闻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大脑无法控制地想了许多事,但都没想出结果。那些浓烈的爱呀、喜欢呀,他似乎都还没完全倒进安娜小姐的杯子,人生似乎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感到遗憾,有那么一点,有那么很多。
外骨骼摩擦声从拐角渐近,银川律闭上眼睛听声……如果超过三个人,他就不打算负隅顽抗,而是按计划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但那只有一个人,而且脚步听上去十分熟稔。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反应,银川律愣住,武器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不必再挣扎……哪怕他能马上捡起武器,也会立即变成手无寸铁的弱者。
他大概之前就已经中流弹死掉了,不然拿什么解释眼前出现的阿德里安娜——她穿着军用外骨骼向他跑来,像捞起水中月亮般将他抱了个满怀。
结结实实的、令人眷恋的温热拥抱。她蹭着他的战术头罩,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沾了上去。
“找到你了。”
“接住你了。”
银川律恍然大悟,在伊甸,在死前,他最想要、最想迫切思念的东西都不是别物。
只是安娜小姐,只是她的一个拥抱。
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