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茶
“好狂妄的口气。”昂热集团被这么点评阿尔芒也不恼,他在餐桌上始终保持良好仪态,垂眸看仿生人刚端上的甜品。
甜品顶端点缀的水果红艳如血,和一直依赖科技保持中年状态的阿尔芒倒有几分相似:“你打算怎么带识讯,继续和昂热集团合作卖你的信息素屏蔽系统?”
他不再在继承一事上反复劝说,或许对阿尔芒而言让孩子出去闯闯摔跟头比一味劝说更有用,等痛了、挨打了,回转来再教她怎么对付董事会那群老不死也不迟。
“目前是这样。”水果浸润舌尖的甜味让阿德里安娜有些想念律做的饼干:“不过很快我们和联合政府就会有更深入的合作——不过签署了保密协议,我暂时不能透露更多。”
联合政府一直对这些家族集团颇为忌惮,这次主动选择接触安娜·昂热确实让她有些意外。不过和林讨论后,两人倒是咂摸出一点弦外之音——联合政府想要一个和家族集团少些牵扯的制造合作伙伴,但又不能真毫无关系。没有任何靠山的企业只会被集团蚕食殆尽留下一具空壳,然后再由集团“借尸还魂”,最终还是一样的结果。
餐后水果吃完,阿德里安娜擦净手站起来,她走向长桌另一端的阿尔芒·昂热,语气温和:“papi,如果您真的不打算扣留我的话,我一会还和联合政府那边的代表有个见面会要谈。”她可能要提前离席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备用计划?”阿尔芒微动嘴唇。“‘如果不打算扣留你’,说得就像扣留后不会被联合政府问似的。”
中年男人模样的祖父长叹一口气,终于妥协道:“现在你真是越来越没礼貌了,一家人在一起好不容易吃顿饭,结果又要提前走……”话里似乎家中只有阿德里安娜和他相依为命,年轻时在悬浮城叱诧风云的阿尔芒·昂热现在不过只是个盼着小辈偶尔回家吃饭的孤寡老人而已。
安娜自己有时也用这招,所以并不吃他那一套,继承了“家族传统”的昂热大小姐非常熟练给祖父画起大饼:“等事情结束后我肯定多多陪您啦,您这里东西那么好吃,谁会不心动呢?”
“我知道你对吃的没那么感兴趣,”阿尔芒挥挥手,像是要把眼前这个让自己心烦的小辈一起扇走,偏偏眼神出卖了他。年老的狮子在将将长成的狮子身上瞧见了昔日的荣光:“记住你说的话,昂热家的人要言而有信。”
“其实我也是白家的人啦……当然,当然会的,我什么时候对您说过谎话呢。”
阿尔芒指指桌上还没来得及被仿生人收下去的压缩分子包,一切尽在不言中。
“……”
她差点忘记祖父非常记仇的性子了,指不定未来好几年都会面临同一素材的不同层面调侃,大概唯有心理素质非常强大的人才能承受吧。
阿尔芒·昂热面上浮出一点恶作剧成功的愉悦,大发慈悲道:“好了,不耽误你正事了。不是还要和联合政府的人见面吗?去吧。”
待她走到门口,人精alpha又说话了:“下次回来吃饭把‘金丝雀’带上,让我看看到底长什么样把你的魂都勾没了。”
“咳、咳。”阿德里安娜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实在有失风度。
“……好的,papi。”
……
“阿德里安娜·昂热小姐,我们对您此次拨冗出席感到莫大欢欣……”联合政府派出的洽谈人员一如既往的官方做派,安娜并不反感这种态度,有时规矩能让事情进展顺畅很多。
只是比起平平无奇的洽谈助手,自然是旁边那位女士更能抓住她的注意力。
维德是个值得尊敬的姓,持有姓氏者先后主持了几期地表撤退计划,自此而始的遗传辐射病像某种徽章在维德家族血脉中流淌。斯莫森·维德不幸生来便罹患腺体方面的辐射病——但她仍爬上了现在这个位置,甚至做的比其他人更好。
“我之前见过您,斯莫森女士。”阿德里安娜朝对方礼貌一笑,伸出右手,如做学生时那样尊敬她:“您曾代表联合政府为学院优秀学生颁奖,我就是那时见到您的。”
“……这么多年过去,您还是像当初一般锐不可当。”
能看出斯莫森没有让任何延缓衰老的科技在她脸上动作,这张被岁月风蚀的脸年轻时也极为普通,但任何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斯莫森·维德。
安娜读过《见闻》所出的报道,上面有幸对这位女士进行访谈的撰稿人写了一篇颇为正经的报导,转眼激动地在光网个人专栏里绘声绘色:“她说话时眼睛直视着我,简直要把我的灵魂烫出个洞来!”
她当时觉得这个描述实在太夸张,毕竟颁奖时是不曾见到这位女士目光如炬的。现在看来,斯莫森女士显然在不同场合有不同态度。
“请坐。”
因年龄而失水干枯的手和她轻轻相握,安娜只感到一种蕴含其中的权威与力量。如果到了同样年岁也能拥有同斯莫森一样的机敏与理性,那么岁月还是多少厚待她几分。
不过崇敬是崇敬,在这种场合中她仍需保有自己的立场。
阿德里安娜不是第一次到这种私密性极好的包厢会谈,事实上她对正规场所还相当熟门熟路,自如地摇起侍应铃唤来服务生:“请给我们上一点清茶,三号茶柜里的就好。”
“之前听说您喜欢清甜一些的饮品,也许三号茶能合您口味……更何况寓意也不错呢。”
灰眸看了看那位侍应生,漫不经心的弧光从中跳跃而过:“嗯,三号茶叫什么来着?”
“侍应生”也没料到会被临时抽查,一下子愣在原地:“是……是……”是什么来着?
始作俑者笑着为他解围:“是新来的吧。”
事已至此,伪装成侍应生的联合小队成员只得顺着她的话点头。安娜没有半分刁难合作对象的意思,她表现得像只是指出对方一处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没关系,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联合小队不穿外骨骼的样子。”
猝不及防掉马的外勤队员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在原地,将求援目光投向斯莫森。还是她挥手让他先下去,alpha才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般迅速退出,留两人在包厢里。
“想聊什么?”斯莫森双手交叉,俨然一副胸有成竹模样:“想办法把我们的人赶走,必然是有一些不便他听的话想和我商议。”
“关于你那个助手的吗?”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阿德里安娜觉得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什么:“是的,我想您已经听说希里议员家中发生的惨案……对此我深表遗憾。”声音逐渐低落,为那名素不相识的夫人致哀。
“但是?”斯莫森在桌下换了个坐姿,等着安娜下半部分的重点。
“但我希望联合政府也能明白,我的助手作为卧底回到反叛军,是冒了死亡风险的。”她从一开始便隐去银川律的名字,用助理相称,联合政府虽能查到信息,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们现在拥有的情报有一部分是他冒险传回,由我决定共享给贵方——联合政府从中获益不少。”
“所以你的诉求是什么?”
“我的诉求是事成后,联合政府需要抹除在反叛军的过往,给他个合法合规的公民身份。”阿德里安娜身体前倾,顶着斯莫森的社交压力立场阐明要求:“而且期间他被胁迫做的事也要一笔勾销。”
斯莫森觉得这样的要求有些过于唯心,撑着头发出疑问。
“就这么确定他回去后做的坏事都是被胁迫?”
“我确定。”
“如此笃信?”
“是。”
几声惊人大笑从这位女士声带迸发,很难想象久病者也会有如此丰沛的肺活量:“亲爱的,你真是一个好老板。我该庆幸政府招工季没跟你家公司撞上,不然我都没法捞到人了。”
“——不过很遗憾,恐怕不行。”面对阿德里安娜不可置信的表情,一向严肃的斯莫森女士觉得有些好玩。恰好这时“侍应生”端上喝茶的物什,她用那双饱经沧桑的手洗茶、投茶,泡出两杯冒着清香翠绿的茶水。
茶托稳稳移向昂热长女,她看上去还很年轻,没经历过太多摧折风霜,因此对世界运转的逻辑还抱有一丝幻想——斯莫森并不讨厌这种天真,相反,她对她还有几分欣赏。
“家族中参加反叛军的人不少,如果人人要找关系捞出来岂不是乱了套。”她用盖子刮去漂浮旋转的茶叶,轻呷一口。“还有,若是曝光谁参与了,岂不是动摇家族声誉?”
“有些大人看着和善,实际上就等着他们的把柄想整治一番呢。”
一滴冷汗沿着安娜笔直的脊背滑落,她隐隐察觉到斯莫森想给她透的底了:“实际打算怎么做?”
“要在其中找平衡不是件容易事,但好在我们还是找到了。”锐利的眼睛几乎能将阿德里安娜钉穿在原地,但她仅是恹恹地去瞧那茶:“反叛军戴着面具,我们预备就地格杀、勿作他论……家族代理人悉数同意该方案。”
不去掀开那严密厚实的头罩就不知谁参加了这场反叛。到时候火化炉烧成一堆灰烬,哪能知道这是哪家公子,哪家小姐?想穿光鲜亮丽皮囊的大有人在,家族话事人总能从竞争者中挑到个称心如意的。
斯莫森眯起眼,病痛让她倦怠,连带声音也缓下来:“但我很喜欢你推荐的茶……过两天的围剿,如果能从那群作战服里认出你的‘助理’,就藏好他,别让他被纠察队找着了。”
“想我也是上年纪了,年老眼花看漏点什么还是无人置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