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
记忆画面自这时起加快了速度,就像它的主人并不愿意看到后续一切一样。
银川律参与过多次反叛军任务替他们传递消息,也因此知道了不少信息:譬如反叛军主要成员都是omega,以推翻地下城暴/政为最终目标。且行事相当隐秘,每次同他接头的都是不同人。
反叛军常用手段众多,买通上层家族成员是一种,收集联合政府要员污点要挟又是另一种,在少数极端情况下,他们派人暗杀,让拒绝配合的任务对象“意外身亡”。
银川律感觉自己正从这具身体抽离,以旁观者视角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他看着“宋玉”打开一份加密失败的信息——按规定,传递人员不得以任何形式阅读消息,但一份加密出问题的密件则能逃出反叛军的监管。他显然因为上面出现白炽的名字而慌了神,不曾思考这是否是反叛军在钓鱼执法就急匆匆查看了信息。
宋玉看到一则反叛军旧闻,上面详细记录了刺杀团队如何针对霍尔·昂热,为他策划一场袭击案,试图将他的死伪造成偶然的悬浮列车车祸,却因为走漏风声让霍尔·昂热改变了航线,最终只有他的妻子和只有几岁的阿德里安娜·昂热被困在燃烧的悬浮列车中险些丧命的执行事故。
反叛军在这之后提到了昂热家的年老掌权者,他们本想与他接触说服其为反抗军事业提供一些帮助,奈何老昂热深居简出,家中多是仿生人,根本找不到机会接近。
最小的那位阿德里安娜·昂热先前拒绝了同学的试探,而根据计算机评估,她转变念头的概率直接跌破小数点后两位。反叛军认为不必再在其身上浪费过多劝说资源,为昂热家能为反叛军提供极大帮助的产业,可直接计划刺杀阿德里安娜·昂热,扶持私生子傀儡维克多·科莱特上位。
而根据情报,阿德里安娜·昂热现今正使用母家姓名在学院求学,身边安保设施并不算完善。
银川律不仅看到了她的过去,还瞧见了反叛军试图暗杀白炽的几个计划。冲击力太大,让传递消息向来冷静的银川律第一次感到了无措。
他固然可以在那几个时间段支开白炽,但那之后呢?他不可能总是在她身边,如果反叛军有什么计划绕过他经由其他人传递,银川律就完全无法知晓了。
思来想去,他采用了最粗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却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银川律用匿名的方式,向联合政府举报了宋玉。
他被带走的很快,联合政府未被渗透的部分抓反叛军的效率可谓雷厉风行,顺藤摸瓜抓出了一串人,一时间反叛军人人自危,再顾不上刺杀计划。而对学院认识他的人,联合政府找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打发——宋玉回家族联姻了。
就这样,他失去了自由。在不知为何被反叛军带出监狱后,银川律连带着被抹去记忆,送到了伊甸。
……
安娜小姐:
从一开始,我便不期待“爱”的恒久。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爱是最奢侈的东西,就算偶尔被“爱”的雨水淋湿,雨过天晴后也会很快干透,过于浓烈的情感终究难逃句号。
我对爱与美始终感知寥寥,艺术鉴赏课的老师说我缺乏创造的激情,只知背诵概念和定义,于艺术上难有建树……他说得不无道理,像我这样地下城出身的人,能在悬浮城市接受教育已是上天垂青,和那些天子骄子们不可同日而语,更别提对他们所聊的艺术话题做些富有见解的评价了。我原本对爱和美一无所知,在悬浮城宛如身处荒野的孩童,只知赤脚奔跑,却不明白自己要去往何方。
——直到我遇见您。
我们的相遇比您所以为的还要早,自恢复记忆以来,每当想起,我的心总是难抑喜悦,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从中伸出绿意盎然的枝条。
对我来说,您存在本身即是一种美,这是能刺破一切阶层与晦暗的东西。您一定没见过地下城每天五点半升起的人造太阳,巨大的光亮会在一瞬间照耀整个城市,让它看上去像极了典籍里展开的地狱绘卷。
我曾为了几个通用货币和地下城的老爷打赌,说我能肉眼直视刚升起时的人造太阳,也因此爬上哨岗,试图从灼眼热光中看到那台制造光源的机器。我成功了,但眼睛差点在那次赌注中报废,在那之后,我其实应当长点教训,离这些耀眼东西远点的。但我总忘不了那一刻全身沐浴到的温暖,无法忘记您在学院里向我伸出的援手……就这样,我纵容自己向您沉沦,也因此接受了另一种命运。
惶恐同样随之而入——我向您隐瞒了。作出“抹除记忆”决定的银川律无法预料到他会如此幸运,今后的人生轨道会再次与您重合。想起一切的银川律却也同样无法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托盘而出,和您的再次相遇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运气,我不敢、也不愿去赌那个您原谅我的可能。
但律答应了小姐要永远诚实,所以我还是写下这封信,写下我的告罪书。不求您能宽恕这迟来的告罪,只是……恳求您发现它、等一切结束后,能慢一些忘记我。
我出生在地下城的z区,那里却并不能称之为我的家。律实在厚颜,在这里仍想将小姐身边认作我唯一的居处。
听说蓝眼白猫听不见声音的概率很大,如果事情失败,律愿意向任何可以回应的神明祈祷,让我下一世就做只这样的小猫,喵喵叫着回到您身边。
这样我就听不见您骂我的声音,可以尽情向您撒娇了。
您的,
银川律
房间里有电子便签条,他一笔一画写下这些,只觉连带着灵魂最深处想说的话也写尽了——如果上天仁慈,给予他更多时间,银川律愿意将心彻底剖开让他的小姐看看里面究竟是否炙热。
伊娜倒是猜对了一部分——如果银川律恢复记忆他必然会回到反叛军,但她对人心还是了解太少,不知道他选择再次回到那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只是为了让阿德里安娜·昂热远离危险。
如果记忆不存在差错,他能凭助理身份离开白家,然后同反叛军的人联络上。他们是否相信银川律还是未知数,但他认为值得一搏。
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考虑到宝石的贵重,银川律决定把它留在那——小姐的眼睛是什么样他已铭记在心,倒用不着这些外物来睹物思人。
他将断裂颈环的皮革碎片拢到一处作护身符,为了避免小姐以为他是携款潜逃的骗子,银川律将能刷她卡的通讯手环也一并褪下——这下他除去当初被小姐买下的这具身体,身上再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
也许这样做毫无意义,但多少让这颗瞒着小姐做出决定的心好受了些。少欠她一点,兴许他偿还起来就更容易。等他为她用血肉彻底铺好一条路,就是他能毫无负担说出“我喜欢您”的最好时机。
……
然而上天总喜欢和他开玩笑,本以为已经离去的小姐去而复返,将律的那一点点幻想碾得粉碎。
“你要去哪?”阿德里安娜皱着眉头,不怪她反应过激,先是真假银川律,再然后是闹着把白薇送去反叛军当内应的三夫人。她绷紧的精神状态已经到达临界值,语气透出些许烦躁。“现在到处都很乱,就不要乱跑了。”
“白棠不听话要把他女儿送去当内应,眼下我驳回了他的要求,那人肯定憋着劲要找我的人不痛快,你这段时间在白家就不要离开我身边。”最关键的还是和银川律一模一样的仿生人,老太太那边肯定不会轻轻揭过此事。虽然今天混过去了,却也不能不为未来考虑,在她身边还能少与她们接触些。
意识到银川律情绪不对,她压抑下那股烦躁心绪,歉然道:“抱歉,我……”
律向她走来,拉起安娜的手贴在脸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都在颤抖:“小姐,我想起来所有事情了。”
一种不妙预感阴霾般将她笼罩,安娜张开嘴想制止他,因为一旦说出来,所有美好都会被打破:“你别……”
阻挠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黑发美人将柔软颊面贴向她手心,如同在刑场上贴近断头台:“我之前……是反叛军的人。”
“所以如果白家需要一个内应——”
“就让我去吧,小姐。”
银川律贴住她,他的心跳过于快,以至于安娜都能从掌心感受到那份悸动:“如果您需要一柄剑,就让我成为您的剑。”
阿德里安娜只觉无比荒谬,她想推开银川律,却又不忍心太用力,两人还是这么不清不楚地挨在一起,既不像爱侣,也不像仇人:“我不需要谁为我征战,也不需要谁成为我的剑。”
她不想像小孩子那样闹脾气,那样太不成熟。但焦急之心实在难以抑制,以至语调失了分寸:“我不管你从前是反叛军还是哪的人,那都不重要,我也不在乎。”
“重要的是我有能力庇护你。”她几乎咬着牙说出后半段话。“我也想庇护你!”
她不在乎反叛军是不是仍在勾结维克多·科莱特,说实话,从祖母那里听到这个名字时安娜并不惊讶。作为私生子,在父亲是个纯种草包的情况下还能进入军部第一梯队候选,必然有其它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那个势力是哪方的安娜并不关心,在他因伊甸作风问题被军部排除在外时对绝大部分势力而言就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除非反叛军胆大包天到要杀死她用维克多·科莱特取而代之,否则她大可以不给对方任何眼神。
“是我想为您做些事情。”
靠着她的银川律抬起头,黑色眼睛像藏着漩涡的暗流,能将所有注视者吸入其中。阿德里安娜挣脱出来,再次被他搅入。
“我不想听……”昂热长女在她的爱人面前行使权势,却忘了银川律有些时候也倔强的惊人。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趁这个机会剖白自己,说一些真心话,嘴唇咬到缺乏血色也要说下去:“小姐……安娜,请您听我说完这些话——律担心再下一次,就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名字是最短的诅咒,安娜像被定住一样,等待好几秒,直到理智重新回到她的身体,沉默后终于点头:
“说吧。”
给律机会说话只因为她在试着让两人交流更平等——哪怕目前只是看上去如此,她仍有所坚持。
爱人的眼睛是最澄澈的黑曜石,哪怕被注视也能让人察觉到石头材质特有的凉意,只是那凉意从来不是对着她的:“小姐,我不单单是为了您,我其实也是为着我自己。”
银川律以为将可以得到的利益剖开说与她听会显得自己俗不可耐,让他在小姐心里的形象稍微低些,这样她就会放他走,让他潜入反叛军了。
“您的家人不会允许我呆在您身边的。”说到这里,银川律微微一笑,不是凄然的笑意,更像是他早料到会如此:“来自地下城的omega比伊甸的红牌还差好几等。”就连悬浮城市的市民都这么认为,更何况一向讲求强强联合的昂热和白家?
他完全不怕给小姐做玩物,他能守着一座小屋一辈子,等小姐什么时候想起他,愿意同他说说话时才来找他。再不济和正房闹了矛盾,想听些温软细语时来找他也行,律一定会尽自己所能让小姐重展笑颜。
银川律担心的是小姐家里人认为他当玩物都玷污了她的身份——哪怕爱人为他据理力争,又能有多少爱意经得起如此消磨呢?
“我会隐瞒好的。”安娜小姐抓着他的胳膊像抓着不肯放手的玩具,她一诺千金,也从不畏惧履行承诺,一直以来害怕承诺的只有银川律。
他不敢正视她的感情,总是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有些时候真是倔得可怕。
“不,小姐。”银川律垂下细密睫毛,掩饰住那一刹心神的剧烈震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这次隐瞒好了,总有一次,他们会发现一切的始末。”然后劝说您离开我的。
“我不愿意我对您的感情受到外面影响。”他能保证他对安娜小姐的感情始终如一——哪怕并不愿意,但如果要以此为据,银川律也会承认忠贞是刻印在omega骨子里的东西。“我也不想我获得的爱在他人反对中消磨殆尽。”
美丽泡沫破裂只会剩下肥皂水,想获得永恒,就得先学会建起平等的地基。
我的灵魂本就比您更卑劣,如果不加上我拥有的所有筹码,又有什么脸面寻求您的爱呢?
他想先偿还,再说爱。他想庇护爱人,让她如获上天赐福,行走在苦与恶的峡谷中而不受戕害,戴王冠而不受责难。
如果到现在安娜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就当真成了世界上最不解语之人——
他俨然将她奉为神明。
“我知道这是非常自私的想法,会让您感到为难。”银川律闭起眼感受她掌心的温度,虔诚得仿若祷告:“但这是律唯一能为您做的事,如果您还爱怜我,愿意一直注视我,就请同意了这件事吧。”
阿德里安娜抽回手,看得出她在竭力忍耐摇晃他的肩膀,问问对方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的念头。他一定是被恢复的记忆吓着,才会精神错乱,说出一大堆骇人听闻的话来。
但理智冷静地告诉他,这确实是银川律的真实想法,她甚至还得感谢对方说出这些,让她发现对方真是一条长着毒牙、疯狂而绝望地渴求她的爱的毒蛇。
而且居然是她自己大开房门,将这段不对等且不健康的关系引入室内的。
过于热烈的爱让beta尝到了温暖,也会在一定时候灼烧她。
安娜深吸一口气,摄入氧气在平时能帮助她做出理性决策,在这个时候却失去效用,只能显出她的被动:“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你在反叛军那里出事,我会怎么想?”
她拒绝三夫人将白薇送回反叛军正是出于同样的担忧——反叛军内部局势到底如何尚且不清楚,就算分析头头是道证明其中真有巨利可图,安娜也不会让她爱的人这么冒险。
但她的爱人当真铁了心:“我比白薇小姐更熟悉反叛军内部的情况,而且相对于一个主动退出组织的人,他们对一个被迫抹去记忆的反叛军同盟会更放心些。”
虽然并不确定,他还是给出了承诺:“……我会注意安全,尽量不受伤的。”
“保证活着回到我身边?”很明显说到“活着”时安娜顿了一下,她连这种可能都不想说出来。
蛇重新拉起她的手,许下了自己都没有百分百把握的诺言。
“我答应您,小姐,我会安全回到您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