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藏弱郎1
关于宁谣的事,现在的我已经记不起太多了,很难想象宁谣曾经跟我姥爹纠缠了那么久,还差点成为我姥姥。
故事还得从我姥爹年轻时说起。
我姥爹出身名门,虽然早已破败,到底祖上也是阔过的,论不上书香门第,但是在有科举制的清朝,四书五经肯定是会的,如果不是出意外了,单凭他的文采,怎么也得中一个进士。
姥爹的哥哥考中了举人,是什么解元还是亚元。那时候我常听外公说,可惜年纪太小,分不清,也记不住。因为有这样一个哥哥,姥爹早早就考过了童生,在他十七八岁那年,进京赶考的哥哥,中举之后,在赶回来的途中病死了,过后不久,科举制就取消了。
姥爹的父亲是粮官,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我猜想应该是管粮食的。粮官在得知大儿子中举的喜报之后,还没来得及高兴,官家就告诉他:“你大儿子病死了哩”。
这大喜之后的大悲让粮官昏厥了三天三夜,全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外人以为粮官日后的期望都落在小儿子身上,会鼓励他超过他的哥哥,再次金榜题名。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粮官勉强恢复精神之后,辞掉了家里的老师,烧掉了家里的所有书,将姥爹叫到面前,说道:“我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吟诗作对,挑灯夜读。此后的乡试会试,我再也不允许你参加。”
许多人为姥爹的才华可惜,纷纷劝粮官改变决定。可是粮官只字不听。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读四书五经的姥爹自然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对他来说,父亲就是天。
在那时的乡里,不能参加科举,只能找手艺学,做工去。
姥爹内心惆怅,不甘心就这样走一条一眼能望到尽头的人生路。
放弃了追求功名的姥爹天天无所事事,以前用来苦读的时间现在都空了出来。他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聊。
他想了很多方法打发时间,跟走镖的拳师学过武术,跟出名的画师学过画画,跟云游的和尚学过佛经,也跟游方的道士学过道术。
粮官知道小儿子一身的精力没地方使,便给了他一些盘缠,说道:“我不让你读万卷书,那就让你去行万里路吧。”
于是,姥爹在哥哥病逝之后的五六年里游遍大江南北,访遍千古名山,全国的每一个省份他都去过。曾经一度他还跟一位高僧走出国境,到达过印度。
后来清朝灭亡,天下不太平,姥爹才停止游历,回到家乡。
这一次毫无目的地“行万里路”之后,姥爹对“子不语”的东西兴趣大增。孔子说的东西他读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所以当不被允许谈论这些的时候,他自然会对孔子没有关注过的东西感兴趣。
他在游历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这也是促使他对道术异术感兴趣的重要原因之一。
姥爹曾到过西藏的林芝地区。那里有世界上最深的峡谷——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姥爹正是要去看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而去那里的。
去那里之后,姥爹发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那里民房的门都特别矮,比老家正常的门至少要矮三分之一。哪怕是华丽的楼阁,其底楼的门仍然这么矮。这样的门不但看起来不美观,走进去也非常麻烦,除非是小孩子,一般的人进去必须低头弯腰。
姥爹刚到那里的时候非常不习惯,经常进门或者出门的时候忘记了低头弯腰,将额头撞在门框上,撞得眼冒金星。
他忍不住问当地人为什么要把门做得这么矮。
当地人告诉他说,这是为了防止“弱郎”进来。
姥爹又问“弱郎”是什么。
当地人解释了一番,姥爹却没有听明白。
有一天晚上,姥爹亲眼见到了“弱郎”。
那是姥爹到林芝地区之后的第八天晚上。姥爹当天白天去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游玩,晚上回到住房后又累又乏,没吃晚饭就早早睡觉了。他的向导朋友住在隔壁,也很早睡下了。
半夜姥爹饿醒了,起来想找点吃的,却听到外面似乎有敲门的声音。他早听说了“弱郎”,但不知道“弱郎”是种凶猛的动物还是其他东西,既然当地人宁愿各种不方便也要把门做得那么矮来防“弱郎”,说明“弱郎”不是那么好对付。
姥爹留了一个心眼,并不急于走出去查看,于是悄悄走到了门后偷听。
这一听就听出怪异了。
那声音不单纯是敲门的声音,还是撞门的声音。
“咚,咚,咚……”
声音很有节奏,并且比较沉闷。
姥爹心中纳闷了,如果门外是人,他为什么不喊?如果门外是鬼,它为什么不敲门而要撞门?如果门外是夜间行动的野兽,为什么没有呼哧呼哧的气息?
难道门外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更不是野兽?
如果都不是,那它会是什么?
姥爹不敢轻易开门,连忙走到隔壁房间,将白天带他去大峡谷的向导朋友摇醒。
那夜的月光很明亮,向导朋友睁开眼一看是他,便问他要干什么。但他很快听到了外面的撞门声,立即坐了起来。
“弱郎来了。”向导低声说道,表情神秘,示意姥爹不要大声说话。
“弱郎?”
“是的。只要你不发出声音,它撞一会儿门就会走。”
姥爹问道:“它到底是什么?”
向导说道:“明天再跟你说吧。你快回到屋里去,不要多说话。”
姥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可是听着这古怪的声音怎么睡得着?他想出去看一看“弱郎”,可是开门太危险,开窗又看不到。
于是,姥爹蹑手蹑脚地爬到了小阁楼上。小阁楼的窗户就在门的正上方,如果将脑袋从窗户伸出,就能看到门前的情形。
到了小阁楼,姥爹轻手轻脚打开只有一尺来宽一尺来长的小窗户,慢慢将脑袋伸了出去。这回他终于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撞门了。
那是一个僵尸!
那僵尸身上穿着的衣服与本地居民的服饰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手脚僵硬,眼神痴呆,皮肤紫黑,毛发蓬乱。它朝矮门蹦去,然后撞在门和门楣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僵尸被撞了回来。僵尸不甘心,又朝门撞去,再次撞在门和门楣上。如此往复。那僵尸撞得鼻子平了,额头破了,却不知疼痛。
姥爹顿时领悟了门做这么矮的原因。倘若门是正常高度,恐怕此时经受不住僵尸锲而不舍的撞击。屋内的人如果不能及时惊醒,恐怕会被闯入的僵尸咬死。幸亏这门很矮,而僵尸不能屈腿,不能弯腰,所以接二连三地撞在门楣上,不能撞坏门。哪怕门被撞坏了,僵尸也不能从矮门进入房间,加害屋里的人。
原来当地人说的“弱郎”就是僵尸!
小阁楼的窗户平常不打开的,窗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灰里还有窗台上面剥落的石灰块。姥爹将窗户推开的时候,灰尘和石灰块被窗户挤了下去,落在正下方的弱郎头上。
弱郎感觉到上面有东西落下来,停止了撞门,抬头朝小阁楼的窗户看去。弱郎的脖子也非常僵硬,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抬起那么高的角度,只能稍稍往上仰起一点,然后将眼珠子使劲往上翻,借以弥补角度的不足。
这样一来,弱郎的面目变得更加可怖!
姥爹在上面看到弱郎翻着白眼朝他看来,顿时感觉后脊背一阵凉意,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弱郎的眼神就像一阵刺骨的冷风,瞬间将姥爹吹了个透心凉!
那时候姥爹还没有深度接触玄黄之术,看到这番场景自然恐惧不已,急忙关上小窗,回到楼下的房间。
撞门声又响了一阵,然后消失了。
姥爹听到哒哒哒的声音渐渐远去,像马蹄声一样。
第二天早上,向导发现姥爹浑身哆嗦,额头冒虚汗,脸色不好看。向导忙问姥爹怎么了。姥爹将昨晚偷看弱郎的事情说了出来。
向导大吃一惊,说,这下可糟糕了!你只要被弱郎看一眼,弱郎便会像影子一样追着你,非得把你也弄成弱郎才善罢甘休。它还会来找你的,你以后可要小心!晚上要早点回屋,并且必须住这样的矮门房子。
姥爹原本只想满足一下好奇心,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大为诧异地问道,那我离开林芝之后它还会找我吗?
向导忧虑道,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它也会找到你的。但凡被它看见的人,它都不会放过。
姥爹问,那怎么才能让它不追找我呢?
向导说道,除非你把它杀死或者制伏,没有其他办法。
姥爹在老家听说过蛇的报复心极重,见到蛇要么不打,要打就打死,绝对不能打伤之后让它有机会逃走。因为被打的蛇一旦逃走,它一定会回来报复。□□中的公蛇和母蛇也是不能随便打的,倘若打死了其中一条而另一条逃走,活下来的那条蛇也会回来报仇。修山村曾有一老头上山砍柴的时候看到两条蛇纠缠在一起,他用镰刀杀了其中一条,另一条趁机逃走了。几天之后,老头死在了床上,被窝里有一条刚刚蜕掉的蛇皮。
向导说,弱郎的报复心比你们老家的蛇还要强烈。
姥爹忙问弱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向导倒了一点水给姥爹擦脸,说道,弱郎既不是复活也不是诈尸。藏族所说的“弱郎”,是指有些邪恶或饥寒之人死去后,其余孽未尽,心存遗憾,所以死后起尸去完成邪恶人生的余孽或寻求未得的食物。不过这必须在其躯体完好无损的状态中才能实现。藏区的葬俗本身给起尸提供了极好机会。因为在藏区,尤其在城镇,不管什么人死,并不马上送往天葬台去喂鹰,而是先在其家中安放几天请僧人诵经祈祷,超度亡灵,送往生等一系列葬礼活动,尸体在家至少停放三至七天后才就葬。倘若发生起尸,大多是在这期间。
向导给姥爹擦完脸,又说,普通的弱郎不会讲话,不会弯腰,连眼珠子都不会转动,只能直盯前方。但是你昨晚看见的弱郎不一样,它既然能微微抬头,还能翻起眼珠子,说明它是活了数百年的弱郎。动物修行数百年可能成精,弱郎经历数百年而不被人发现制伏,也算得上是弱郎精了。不过本地人不叫弱郎精,叫做弱郎大王。
弱郎大王?姥爹一惊。
向导点头道,是的,一般的弱郎晚上出来要么是为伤人,要么是为找吃的,但弱郎大王不一样,它除了找吃的和伤人之外,还能给人摸顶。
摸脑袋吗?姥爹问道。
向导说,嗯,假如弱郎大王遇到了活人,它只须用僵硬的手摸顶,活人就会立刻死亡的同时也变成起尸。当然,这种离奇而可怖的作用只限于活人之身,对别的动物无效,不然这世界上的猫猫狗狗都变成了弱郎,人就没办法防备,没办法活下去了。
姥爹恐惧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僵尸大王找到我,或许会把我变成弱郎?
向导叹气道,最好别让它找到你。
早知道是这样,姥爹那晚就不会去小阁楼上看外面的情况了。可世间没有后悔药,既然于事无补,只能想其他办法。姥爹没心思去观光旅游了,央求向导帮忙想办法让弱郎大王不再找他。
可向导哪里有办法,只能再三强调晚上不要出去,看到动作僵硬的人要远远避开。
姥爹见向导确实没有能力帮助他,便自己去挨家挨户询问当地人,寻求解救方法。
那一年姥爹还不到二十岁。而我在二十岁的时候仍然活在姥爹的庇佑之下。
那时候姥爹虽然没有再上一层,但已是功成名就。他第一次遭遇生命危机,为了生存下来而奔走。我二十岁的时候还在大学校园里虚度时光,不知所以。
他经过几天的拜访询问,终于得知附近有一个捕捉弱郎多年的法师,法师住在一个荒废的寺庙里。
姥爹问到了寺庙的方位,赶紧找了过去。
到了寺庙之后,姥爹在大门口撞到一个小喇嘛。姥爹忙询问法师在不在。小喇嘛能听懂汉语,也能说一口憋足的汉语。他告诉姥爹,法师不在庙里,他去一个偏远的村庄捉拿弱郎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姥爹大失所望。
姥爹见法师住的寺庙破破烂烂,便问小喇嘛,法师既然法术高强,为什么不修一个华丽的大寺庙,而要住在这里呢?
小喇嘛说,修大寺庙要很多钱,法师没有这么多钱。
姥爹诧异道,法师帮人捉拿弱郎,难道不收钱吗?
小喇嘛听姥爹这么说,也非常诧异,反问道,如果是为了赚钱,念经度亡就好了,干吗要捉拿弱郎?法师捉拿弱郎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钱财。
姥爹顿时萌生崇拜之情,决定跟随法师学习捕捉弱郎的法术。
小喇嘛又说,其实法师住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寺庙在鼎盛时期有好几百的僧众,但这数百僧众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起尸。法师要将每个变成起尸的僧众念经超度,所以没有离开这里。
姥爹吃惊道,几百僧众都变成了弱郎?
小喇嘛说,是的。
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法师还是一个小僧,他在这寺庙里学习经文。有一年,寺庙的主持死了,全寺僧众将其遗体安放在经堂里,然后大家排坐在殿内日夜诵经祈祷,连续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就在第三天晚上,那些念经念得筋疲力尽的僧众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倒地睡去,鼾声如雷。只有一个小僧——他就是后来的法师——因为害怕而毫无睡意。这是他第一次给死人念经,好几次念到半途忘记了后文,只好重头开始念。他念一会儿就忍不住瞟一眼主持的尸体。第三天晚上下半夜,他突然发现主持坐了起来。他吓得连滚带爬逃出了寺庙,忘记了喊醒熟睡的众僧。
结果非常严重,全寺数百位僧众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起尸,也就是本地人常说的“弱郎”。
或许是主持的修为本身太高,所以死后起尸的话能直接变成弱郎大王。起尸的主持给每个熟睡的僧人都摸了顶,就像他生前给前来祈福的人摸顶一样。
幸亏第二天有个苦行僧来这个寺庙求落脚之处,打开门一看,里面全部是蹦跳行走的弱郎!那苦行僧没有逃跑,而是在寺庙大门前站定,手拿法器,口念咒语。那些蹦跳的弱郎听到法器摇响,都朝他蹦了过来。
苦行僧见弱郎靠近,急忙转身往回走,不快不慢。快了怕弱郎跟不上,慢了怕弱郎抓住他。
昨晚逃出来的小僧并没有走远,他躲在寺庙前面的河边,看见了苦行僧所做的一切,顿时觉得非常羞愧。
苦行僧带着弱郎走到了河边,然后领着数百位弱郎走到了跨河的木桥上。
苦行僧奋力一跃,跳进了河里。
弱郎们紧跟着纷纷跳进河里,再也没有起来。
那位苦行僧在水中惊险躲过好几个弱郎的追咬,终于游到了岸上,气喘吁吁。
躲在河边偷看的小僧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跪倒在苦行僧面前,磕头求苦行僧教他法术。
于是,苦行僧在寺庙住了下来,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小僧,然后在寺庙中老去。
姥爹听小喇嘛说完这段往事,欣喜不已,他认为当年的苦行僧能单身对付数百位弱郎,那接收了苦行僧全部秘法的法师自然能轻松对付弱郎大王。
小喇嘛接下来的话又给姥爹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小喇嘛说,小僧叫附近居民帮忙打捞淹死在河里的弱郎,打捞完毕之后,结果发现淹死的弱郎里面并没有主持的尸体。
姥爹问道,难道主持并没有跳进河水里?
小喇嘛说,弱郎大王可能识破了苦行僧的法术,趁乱逃脱了。苦行僧留在这里不走,或多或少也是怕弱郎大王回到这里吧?
姥爹心中不安,暗暗猜想那晚看见的眼珠能转动的弱郎会不会就是回来寻仇的主持。不过,主持弱郎就算要寻仇,也应该来这个寺庙才是,虽然苦行僧已经作古多年,但他唯一的弟子还住在这里。他怎么会找到我住的地方呢?
聊了一会儿,小喇嘛说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于是撇下姥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