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骨重三钱一两 > 第2章 宁谣的魄2

第2章 宁谣的魄2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我心想,宁谣的脸上脏兮兮的,确实不干净。

    家里人都有点怕姥爹,又见我没什么事,就没再多问。

    她在黄昏的时候又来了。

    在她来之前下了一场雨。外面的一切都是湿淋淋的,屋里也有潮湿的味道。乌云渐渐散开,似乎不再压着屋顶和枣树了,但阳光还没有照下来。姥爹还是在老竹椅上打瞌睡,他的手里拿着一只喝完了的茶杯。茶杯在他的手指上勾着,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但没落下来。

    带着水气的穿堂风吹得人很舒服,吹得姥爹手里的茶杯微微晃动。

    我在姥爹的老竹椅旁看一只蚂蚁顺着老竹椅的脚往上爬,爬到拐弯的地方它就滑下来,摔到地面。因为拐弯的地方被姥爹摸得光溜溜的,蚂蚁到了那里就抓不住。那是一只非常倔强的蚂蚁,摔下来了又重新往上爬,如此往复好几次。

    看了一会儿,我就听见外面有咯咯咯的笑声。

    我循声看去,见她坐在门槛上笑,脸上还是脏兮兮的,辫子还是硬梆梆的,还是那身红袄。外面的泥土被雨水打湿了,一定非常黏脚,可她的鞋上没有一点儿泥巴。那双鞋让我打量了很久,所以记忆犹新。那是一双绣了的红绸布鞋,鞋底是那时候常见的千针底。她将脚放在门槛上的时候,鞋底的缝纫线还看得一清二楚。可以说她的鞋底是一尘不染,干净得让人害怕。

    “宁谣?”我怕吵醒姥爹,轻轻地喊了一声她。

    她朝我招手,叫我到门口去。

    我丢下那只蚂蚁,朝她走了过去。

    她等我走得足够近的时候,突然伸手死死拽住我的衣服,既是央求又不容质疑地说道:“跟我一起去后面的园子里玩吧。”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我问道。

    她点点头,却不说好玩的是什么。

    一个人呆在堂屋里确实没什么好玩的,那只蚂蚁我也看腻了,于是迈步跨过了门槛,准备跟她一起去后园。

    姥爹家大门的门槛有一尺来高,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跨进跨出特别费劲。每次我都要一手扶着门框才能勉强将一只脚抬出去。我曾问姥爹为什么要将大门的门槛弄那么高。姥爹说这是为了挡住僵尸。我说,门槛高就能挡住僵尸吗?姥爹说,因为僵尸是蹦着走的,腿不会打弯,所以高门槛可以挡住它,不让它进来。此后一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见一群僵尸在门槛外面跳来跳去。

    我刚跨出门槛就听到姥爹的声音。

    “不要走!”姥爹喊了一声,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跑到了我身边。

    宁谣见姥爹醒了,急忙松开我的衣服,想要逃跑。

    姥爹将手里的茶杯往她的头上一盖,她就跑不动了。她手舞足蹈,呜呜呜地哭得很凶。

    姥爹的茶杯不是普通白瓷茶杯,而是紫砂的,外面刻了一些我不认识的字,还刻了一个人一棵树一朵云。后来妈妈说,要不是我小时候把那个茶杯打破了的话,留到现在就会很值钱。就是因为后来打破了丢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上面刻的什么字,但我记得那个人的表情很古怪,那人坐在一棵松树下,仰头看着那朵云,似乎无忧无虑,又似乎很多心事。

    我见宁谣哭的声音很大,顿时很紧张,怕她家里人听到哭声了找过来,怕她的家人会责骂姥爹欺负一个小孩子。

    可是姥爹对宁谣的哭声一点儿也不在意,依旧很凶地吼道:“叫你滚你不滚!现在别怪我下狠手!”

    宁谣哭得更厉害了,撕心裂肺的。

    姥爹一手捏着茶杯的把,一手摁住茶杯的底,“嘿”了一声,使劲将茶杯往下按。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记忆尤深。

    姥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他顺势蹲了下来,将紫砂茶杯摁在了地上。

    宁谣不见了,但她的哭声从紫砂茶杯里传了出来。

    我像看变戏法一样看见姥爹将她摁进了他的茶杯里。

    这时,外公提着茶壶从农田里回来了。那时候西瓜很贵,大家都带茶水到田间去喝。外公是回来打茶水的。他见了这一幕,慌忙将茶壶往地上一丢,把我抱进了屋,叫我不要看,还捂住我的耳朵不让我听宁谣的哭声。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姥爹的老竹椅下面多了一个瓦罐。

    我端着饭碗心不在焉地吃着,眼睛总往老竹椅下面瞄。直觉告诉我,那个瓦罐一定有什么特殊用途。

    外公外婆不断地朝我碗里夹菜,想将我的注意力移开。

    姥爹却无所谓地笑道:“让他看吧,没事的。”然后他对我说:“宁谣在那个瓦罐里面,今天晚上我要你外公把它埋到后面的园子里去。你以后想看她,就去园子里看她。”姥爹说这话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坐在老竹椅上,估计刚才小米让他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而那个紫砂茶杯又在他手里喝茶了。

    要是在冬天的话,茶杯上的小人便会看着蒸腾而上的水汽了。

    吃完饭之后,外公不想让我跟着他去后园里看他埋瓦罐,说怕吓着我。姥爹却将手一挥,说:“让他去看吧。你不让他去看,他在梦里也会去看。”

    有了姥爹的准许,我便跟在爷爷后面,看他在园子里挖了一个坑,然后将瓦罐放进去,再掩上土,最后从茅房里弄来一粪勺的大粪堆在上面。

    我问:“为什么要堆大粪在上面啊?”

    外公说:“大粪是秽物,能镇住邪气,免得她又跑出来。”

    我又问:“她到底是什么?”此时我心里已经知道她不是普通小孩子了。普通的小孩子是不可能被一个茶杯装进去的。

    外公说:“她是宁谣。”外公明显在敷衍我。在同样的事情上,外公对我总是遮遮掩掩,姥爹却好像无所谓。后来妈妈说,外公怕我被不干净的东西伤害,所以有意让我远离,而姥爹熟读易经深通八卦,比外公强十倍百倍,对保护我有十足的信心,所以不在意我接触那些东西。

    我不高兴地说道:“我知道她是宁谣。我问的是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外公只好说道:“她是宁谣的魂魄,骗走过很多其他小孩子的魂魄。要不是你姥爹把她抓住,现在你的魂魄也跟着她跑掉了。”

    这便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被姥爹保护。

    那时姥爹八十一岁,我四岁。

    从那之后,我每次进后园都会去她那儿看看,多余地担心那里会出现一个洞,担心瓦罐破了或者不见了。外婆发现了我的小心思,于是在瓦罐的位置种了一株黄瓜苗。那株黄瓜苗长得很快,像活的小蛇一样顺着瓜架往上蹿。瓜架是几根插在泥土里的竹子搭起来的。有时候细小的竹叶青蛇会出现在瓜架上,不知道是从地面爬上去的,还是从高处的树上掉下来的。那株黄瓜藤的尖儿就像小蛇的头一样撅起,常常吓到偷黄瓜的人。

    外公看到那个黄瓜藤的尖儿,就笑道:“宁谣还不服气呢。”

    后来我上了中学,离姥爹去世接近十年了,有一次外公摘黄瓜的时候又说一句“宁谣到现在还不服气呢”。

    差点忘记这件事的我立即想了起来。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宁谣是什么了。

    她是化生子的一种,叫尅孢鬼。我们那边有的大人骂小孩就骂“你这个化生子!”这是一个非常恶毒的诅咒。因为只有不幸夭折的年轻人才被叫做化生子。夭折的人一般不举行葬礼,多是用几块普通木板钉成长方形木匣将死者收殓,这种木匣被称为“火匣子”。早上死,下午即抬上山挖坑埋葬。埋葬的地方则叫做“化鬼窝”。

    十二岁以下的小孩死亡,则被认为是“诓人的鬼”投的胎,专门来阳间哄人的,让人辛辛苦苦喂养一番之后却失去所有,所以人们认为它来人间是为了骗吃骗喝。埋葬之后,用一只土筐子倒扣在坟头上,防止它再次诓人,害人徒增痛苦。

    尅孢鬼就属于“诓人的鬼”中的一种,却比化生子更为可怕。因为它年龄小,一般此鬼出现在小孩子面前较多,小孩也会看见他们,所以大人们有些时候会看到小孩子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其实是在跟它聊天。此鬼对小孩较为危险。

    不过,尅孢鬼中也有好有坏,好的仅仅跟小孩玩玩而已,坏的玩着玩着就把小孩的魂魄带走了。

    尅孢鬼不只是自己诓人,还使得其他正常小孩也诓人,所以尤其可怕。

    那次要不是姥爹在堂屋里守着我,我的魂魄就被宁谣带走了。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