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情窦初萌
吴二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的午饭时分。
竹制的拱型顶篷,不断拍打着船身的“哗哗”的江水声,让吴二柱一时错乱,他的脑子里,还是咋晚让毛水哥击杀“小四川”的画面,这一刻他惊坐而起,看了看周遭景物,惊问:“这是哪?”
毛水哥把胡子拉碴的大脸凑了上来,说:“醒啦?船上,我厝里。”
毛水妹端了碗稀粥上来,又把一碟咸鱼干放在吴二柱身旁,用方言说:“食(福州方言:吃)一点,腹佬(福州方言:肚子)空。”便坐到船头去了。
吴二柱撑起身体,小声问:“小四川人呢?”
毛水哥说:“死啦?”
“死啦?”吴二柱一脸惊诧,瞪大了眼珠子,问,“怎么死得?”
毛水哥拿手指了指船头的毛水妹,将昨夜情形向吴二柱叙述了一番,说:“我这妹子,丫霸(福州方言:厉害)。”
吴二柱朝毛水妹竖了竖大拇指,学了毛水哥的腔调,说:“丫霸,丫霸!”但心里仍不放心,又问,“这人怎么处理的?”
毛水哥说:“没事了,昨夜涨潮,点把二两钟头,这小四川就去闽江下游喂鲨鱼了。”
吴二柱说:“没想到,这小四川会是这种人,我差点死在他手上。”
毛水哥说:“老人讲,`蜀米食百样人’(福州熟语:一色的米吃出百样人),这世道,就是总款(福州方言:这样),毛哖嗨(福州方言:没办法),毛牧(福州方言:医治、解决不了)。”
吴二柱说:“这狗日的东西,估计盯我们,盯很久了。”
毛水哥说:“嗯,还在看守所的时候,算他被侦缉队的人叫出去的时候最多,有一次回来,跟拣了金元宝似的,怪不得他会新紫鸾……”
在狱所内布建耳目暗桩,这是国民党特务机关惯用的伎俩,九号首长胡大义在向吴二柱讲述狱中往事时,经常提到过。吴二枉这会猛然想起,不由一阵心惊肉跳:“水哥,还记得你讲的`二指禅功’吗?”
毛水哥淡淡笑笑,说:“掏兜、割包啊?毛三不四(福州方言:不三不四)事计。”
吴二柱说:“杀人呢?”
毛水哥惊叫起来:“哎哈……他昨晚打我时,应该用了这个……”他忆起昨晚“福船”上小四川朝自己扑来的一个动作,确认小四川用了“二指禅功”,说,“恰好他的家俬被我打掉了,要不然……”
吴二柱说:“这么看来,刺杀祝长官的凶手,也死在小四川的`二指禅功’上。”
毛水哥把稀粥端起来,递给吴二柱,说:“先吃,先吃。”
吴二柱刚把饭碗接过来,“唏溜”喝了一口,船头的毛水妹便伏在船沿上,“哗哗”呕吐。
吴二柱问:“你这妹子怎么啦?”
毛水哥说:“没事情,咋夜里就这样了,一吃东西就吐。”他看了看毛水妹,笑了,又说,“我娘奶(福州方言:母亲)讲,怀囝(福州方言:怀孕)一样。”
吴二柱朝躺在另一侧的毛母笑了笑,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藏着的机密文本,忙从内兜里把那摞文本掏了出来,展开检看了一番。那摞文本里三层外三层包着,完好无损,吴二柱这才放心,他低下头,“唏溜唏溜”几口把稀粥喝完了,说:“我得尽快回去。”
毛水哥说:“那行。”
吴二柱问:“我脚踏车呢?”
毛水哥指着岸边,说:“岸上,帮你拿回来了。”
吴二柱朝毛母、毛水妹都挥了挥手,那姑娘眼里带了不舍,表情欲哭未哭,木木立在船头。吴二柱略有些心动,从搭板上跳上岸来,把脚踏车推至一僻静处,蹲下身,放了前后胎的气,随后又掰开前后外车胎,再把那一摞文本折成细条,塞进了车胎内。在车胎里面藏情报,这是九号首长胡大义传授的方法,九号首长说,抗日战争时期,有一次,他奉命前往敌占区传送情报,小鬼子那日检查得特别严密,连裤裆都要掏摸,情急之下,想出了这么一招,成功避过了检查……想到此处,吴二柱不禁会心一笑,他把前后胎都捋了捋,让车胎平展滑顺。毛水哥见此情状,也蹲下了身,悄声问:“这东西重要啊?”
吴二柱说:“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不瞒你说,有了这几份文件,我们打国民党反动派,那就是摧枯拉朽。”
毛水哥没听懂“摧枯拉朽”,问:“什么,吹……秀……什么?”
吴二柱说:“吹掉灰尘,打扫垃圾,就这意思。”
毛水哥说:“那就是有大喜事喽。”
吴二柱说:“就要解放啦,咱老百姓当家做主人,那还不是天大的喜事。”
毛水哥问:“老百姓,就是我们啰,作谁的主?”
吴二柱说:“作谁的主?当然是作那些反动派,那些地主老财,恶霸奸商的主啦。就像何进五、于魁、池德彪、小四川这种人,必须革他们的命。”
毛水哥听罢此言,有些激动,说:“柱子兄弟,那我跟你干。”
吴二柱说:“好啊,你说的,‘侬侈好做事’,打倒反动派,人多力量大。”见毛水哥挠着头笑,吴二柱又说,“不过,加入组织要有很多规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毛水哥说:“这头不痛,先干着,合格再讲。”毛水哥朝身后自家船屋看了看,又说,“还有,带上我妹子,她喜欢你。”
吴二柱面露难色,“嘿嘿”笑着,他悄悄看向毛水妹,说:“你妹子是好姑娘,可这事我没考虑过,解放了,再说。”
吴二柱把脚踏车推上岸基,先找了个公用电话亭,告知钱谦民说是“昨夜喝醉了酒,住朋友家里了”,钱谦民说了句“你姐担心了一晚上,下不为例”,便没再说什么。放下电话后,吴二柱找了家修车铺,给前后轮胎都充足了气。
毛水哥买了几盒烟,把吴二柱拉到街角处,说:“这东西重要,那就走水路,水路慢一点,但安全,再加上沿岸我熟,头不痛。”
吴二柱说:“你妈在船上呢,带着老人,不方便。”
毛水哥说:“那大船是我厝,还有小船,乌篷船,做生活用的。”
吴二柱正想借此机会,考查一番水路交通的安全情况,便同意了,嘴上说:“那行,听你的。”
毛水哥一脸喜色,从吴二柱手上接过脚踏车,推车下了岸基。吴二柱见毛家船屋旁,果然还系着一条黑色篷顶的小船,便通过搭板,推上脚踏车上了船来。毛水妹蹲下身,一蹁腿,轻巧地跳上了小船,用方言说:“侬家(福州方言:我)也去。”
毛水哥向毛母交代了几句什么,也上了小船,摇着橹,往内河水道划去。
这时候,吴二柱坐在乌篷下,毛水妹在另一端坐着。吴二柱看了一眼毛水妹,那毛水妹也正看吴二柱。两人目光对视,毛水妹不免娇羞,微侧了身,低了头,扯自己小辮子。那船转了个大弯,一片浪花打来,吴二柱下意识“哎哟”了一声,拿一只手撑住了支架,保持了平衡,才没有侧倒。毛水妹就“咯咯”笑。吴二柱也笑,问:“妹子,你不会说国语呀?”毛水妹就摇头,又点头,用方言说:“听一滴囝(福州方言:一点),讲没清楚。”毛水哥说:“我妹子说,她能听懂一点,讲不清楚。”吴二柱说:“那我教你。”毛水妹眼里闪出兴奋之色,连连点头。
吴二柱说:“那你跟我学。”
毛水妹点头连连,笑得很灿烂。
吴二柱清了嗓子,拍了拍乌篷,说,“这是——船。”
毛水妹就跟着念:“船。”
吴二柱指着水面,说:“这是——江。”
毛水妹又跟着念:“江。”
吴二柱又指着摇撸的毛水哥,说:“水哥。”
毛水妹又跟着念:“水哥。”
“太阳。”
“太阳。”
“月亮。”
“月亮。”
“吃饭。”
“吃饭。”
“天黑了。”
“天黑了。”
“天黑了要睡觉。”
“天黑了要睡觉。”
“天亮了,出太阳。”
“天亮了,出太阳。”
…………
吴二柱一路教了毛水妹许多日常生活用语,不免口渴,用舌尖舐了舐嘴唇。毛水妹这妹子灵巧,见状,忙起了身,用只铝壶倒了一碗凉水递给吴二柱。吴二柱接过水碗,说了声“谢谢”,大口饮着。毛水妹也跟着学:“谢谢。”目光里含情脉脉,她看着吴二柱喝干了一碗凉水,用方言嘟喃了一句,“丫(福州方言:很)有谜(福州方言:有趣、有意思)。”吴二柱“啊”了一声。毛水哥翻译道:“她说,很有意思。”吴二柱说:“有意思,妹子,你说。”毛水妹便学了说:“有意思。”吴二柱说:“看看,进步很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