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命案疑云
在周立轩雨夜秘访“旺发理发”店的次日一早,祝迎春正坐在警局的刑事勘察车副驾座上,往发生在文儒坊“林氏寿山石”店内的一起命案现场赶……
祝迎春是福州市警察局刑警队代理队长、副队长,荐任官二级警衔,毕业于浙江警官学校警察专业,专事刑事侦查,民国30年入警。近年来,接连侦破“水部碎尸案”、“市长官邸被盗案”、“皮箱女尸案”等系列的重案、大案而名声大噪,被当地媒体誉之为闽都“福尔摩斯”,一路由员警、警士擢升为警长、荐仼官、刑警队副队长,是年28岁。他长了一副线条柔和更带着些许儒雅的面庞,目光沉静而清澈,这就让人对他的感觉是既不盛气凌人也不那么随性随和,可以亲近却又不能随意玩闹……
刑事勘察车驾驶员姓蒋,警局的老人,局里上下都尊称为“蒋哥”,蒋哥见车内沉闷,便用方言打破了沉默:“祝官长,最近丫(福州方言:很)忙呐。”
祝迎春正思考着什么,嘴里“哼”了一声:“时局不靖,势必盗匪横行。”
蒋哥用方言说:“我厝……”话一出口,蒋哥便收住了嘴,改用蹩脚的官话说,“我邻居是做礼饼的,昨晚遭溃兵抢劫,这伙兵哥也太坏了,抢了东西不算,还强奸了人家房东17岁姑娘……”
祝迎春问:“抓到人了吗?”
蒋哥说:“警备司令部的宪兵倒是来了。可那有什么用?”
祝迎春感叹:“战事连年,治安恶化,倒霉的都是老百姓啊。”
黑色车身的刑事勘察车在文儒坊入口处的一棵大榕树下停下。祝迎春从警车上下来,正了正警服,一眼便瞥见现场对面街道上围着许多看热闹的市民,手中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还有几个记者模样的男女,拿着照相机,“噼里啪啦”照相。“林氏寿山石”店门外,歪歪斜斜站着两个掮着中正式步枪的黑衣警士,而另一名背着镜面匣子小短枪的高阶警士,则坐在“林氏寿山石”旁边的“庄记茶庄”内,翘着腿,吸着烟,品着茶,和老板娘兴致勃勃地聊的什么。见市局长官亲临,都不敢怠慢,茶庄内的高阶警士丢了烟屁股,迎出门外,“林氏寿山石”门口的两名黑衣警士,也立直了身子,朝祝迎春喊:“长官好!”
祝迎春朝三名警士比划了一个“稍息”的手势,便立在“林氏寿山石”店门外,上下打量了一番。片刻后,祝迎春观察着店内陈设,才从“林氏寿山石”门板门靠近柜台的角落处,小心翼翼的迈进门来。內勤郑良,正在门店内记录着什么,见队长驾到,忙起身迎了上来。
“死者叫林正喧,是这家寿山石雕刻店的店主,今年57岁,据说,祖上曾是清朝皇帝的御用工匠,为皇帝御制过田黄石御玺。”郑良道。
祝迎春环视着店内陈设。但见死者趴在靠柜台内侧的一张木制高板凳上,左侧脖颈处清唽可见一道开放性创口,血迹已经凝固,柜台前及临门墙体有喷射状血迹,创口下方地面,也有滴洒状血污。
祝迎春问:“谁发现的?怎么发现的?”郑良抖了抖着手上的笔录件,说:“问过了,记录在案,死者的老婆说,昨晚给死者送饭人时,人还好好的,今天一早给他送早饭,就发现……人都僵硬了。”祝迎春又问:“‘二林几’怎么说?”“二林几”是本局刑事技术室法医官林凡,而亦为福州同乡的林几,是著名现代法医学创始人,曾就读于柏林大学医学院法医研究所,1939年,受聘于中央大学医学院,创建了法医学科,任主任教授。1947年,林凡参加了司法部第二期高级司法检验员培训班,林几为班主任并亲自授课。由此,林凡便以林几的高徒自封,时常把林几“老师、老师”的挂在嘴上,局里同事,便给林凡封了个“二林几”的雅号。郑良翻了翻文件夹,说:“‘二林几’说了,死者颈部有一道七公分长开放性创口,伤及动脉,系创口大量失血,导致窒息而死;凶器疑为薄刃之杀猪刀或匕首之类,欧,‘二林几’还说了,凶手是一击毙命,死者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的痕迹,从尸斑形成情况看,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咋晚七时至九时之间。”祝迎春“嗯”了一声:“那正是昨夜雨大的时候。”
阴雨天,屋里虽然开着灯,但光线昏暗。祝迎春边说边蹲下身子,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把长手电,斜角度一寸一寸照探着地面。在强光的照射下,灰砖地面上,一道若有若无的半月状水滴痕显现了出来。祝迎春收好手电筒,又从包里掏出一圈皮尺,示意郑良帮忙,丈量着那道痕迹,说:“66公分,这人身材魁梧。”他思考一会,又说,“记下,现场柜台前地面,有一半月状水滴痕。”
郑良说:“记下了。”
祝迎春若有所思:“这应该是军队里配发的行军雨衣,带斗篷那种。”
郑良将信将疑:“确定吗?不会是斗笠或雨伞留下的痕迹吗?”
祝迎春说:“你傻啊,戴斗笠的人会买寿山石嘛?雨伞就更不可能了,进了厝,谁还撑伞?”
郑良面露羞愧:“是、是。进厝莫撑伞,夜行不唱歌。还是队长高明!”
祝迎春没理会郑良的奉承,依旧蹲着,说:“这人应该是一直站在此处跟死者对话,时间既不短也不长。”说着,他站起了身,面向郑良,问,“你平时买东西,跟老板怎么对话?”
郑良略一思索,说:“我会说,老板,来包黄叶烟,然后,掏钱,拿货,走人;或是,老板,来碗鼎边糊,两个海励饼,再回到餐桌等着……”说到此处,郑良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队长的意思是说,这人跟死者是个熟人。”
祝迎春说:“不是熟人,至少也是个回头客,所以,他才会立在此处,跟死者多说了几句。”祝迎春看了看郑良,又说,“我一直强调,勘验现场,一定要抢时间,有些自然痕迹,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蒸发、消失的,稍纵即逝,就是这个意思。”
郑良恭唯道:“队长高明。”
祝迎春收起皮尺,又拿出手电筒,照射着墙面、柜台、门板,又走到水滴痕形成处站定,比划着,说:“这个人应该是站在此处,乘死者从柜台里拿什么的机会,突然向死者发起了袭击,以至于死者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刀毙命。你着,门板、地面,都有喷射血迹,但不多,死者的正面,柜台上,喷射状血痕倒是成条、成线的。”
郑良反问道:“你是说,凶手袭击死者时,左手捂嘴,右手割喉?!”
祝迎春说:“喷射状血迹的散布点,已经把真相告诉了我们。”
郑良问:“会不会是那些该死的丘八干的?最近,常有一些国军溃兵败将流落本地,扰乱地方治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听说,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看押所,早已人满为患。”
祝迎春摇了摇头,说:“不像。”他朝对面巷口上一家挂着“美缘黄金”的店铺努了努嘴,道,“盛世收藏,乱世黄金,值此乱世,抢这些怪石乱玉有什么用?”
郑良附和道:“也是啊?!饿疯的时候,真不如抢几块海鲡饼、油条什么的充饥的好。”
祝迎春问:“财产损失情况如何?”
郑良看了着笔录本,说:“统计了,少了五块田黄石雕刻摆件,三块印纽。”
祝迎春反问:“就这些?!”
郑良指了指柜台,说:“就这些,大的摆件一件不少。”
祝迎春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道:“这是个有心人啊,伪造现场,转移视线。”祝迎春踱着方步,小声喃喃,“进了店门,寒暄数句,拿出提货单;死者接过提货单,拿货,摆上柜台,这边,看货、验货,付银子……然后……”说着,就提高了声音,“此一刻,死者转向柜台,为什么?”
郑良脱口而出:“收好钱款呀。”
祝迎春叫道:“让老板娘查查。本店可有货物进出凭证,账本、收据之类。”
郑良把一直躲在里间哭哭啼啼的老板娘叫了出来,问:“依姆,本店可有账单、账本一类的东西?”
老板娘哭哭啼啼难以直立,搀扶着她的一个媳妇模样的年轻女子说:“有账本。”
死尸压着柜台,那女子毕竟害怕,伸出手又缩了回去。郑良帮衬着,把死尸向一侧挪了挪,见那死者身下,果然压着一溜带门锁的抽屉。那女子战战兢兢地拉开抽屉,抽屉里有两根金条、几大叠的金元券、若干银元和一些杂物,却唯独不见公公常用的账本。
那女子又翻了翻柜台下的几个翻门柜,声音弱弱地说:“没看到……”
祝迎春并不惊奇,声音中带着一丝同情、悲悯:“有空了,再找找。”
祝迎春走出现场,长长吐了口气,对跟在身后的郑良说:“三件事,你记一下。一,通知当地派出所、清洁队,案件现场附近500米范围内,垃圾堆、阴沟或乱草丛都要仔细翻找,寻找可疑抛弃物,比如账本、寿山石或其他物品;二,与死者有生意往来的客户、同行或其他人等,特别是仇家,都要细细梳理一遍;三,让老板娘把五年内的老账本都找出来,送到刑警队。”
郑良响亮回答:“明白,长官。”
祝迎春回到刑事勘察车上。驾驶员老蒋机敏,远远见长官走来,就先开了副驾车门,再回到正驾座上,启动了汽车。祝迎春摇下车窗,见郑良手上提着个牛皮纸袋,一溜小跑着跟了上来,在汽车后座上坐定。
蒋哥启动了汽车,问:“再跑现场吗?”
祝迎春答:“洪塘,坡前。”
车内一阵“悉悉索索”响,郑良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两个焦黄的茶叶蛋来,说:“队长,还没吃早饭吧?”说着,就向祝迎春手里塞,又捏着另一个茶叶蛋说,“蒋哥,你也来一个。”
蒋哥说:“你们刚才看现场的时候,我吃过早点了。”他看了看郑良,笑说,“青年哥,会进步。”
郑良脸上笑嘻嘻的,说:“我依爹(福州方言:父亲)讲,“孝,立人之本;德,天伦之本”,吃公家饭的,要尊重长官,敬爱长官,应该的。”见祝迎春吃下了茶叶蛋,郑良又用一块牛皮纸夹了一块海蛎饼塞给祝迎春。
祝迎春吃下了一个茶叶蛋,一块海蛎饼,一块三角芋糕,用手帕揩了揩嘴,说:“什么时候都是——民以食为天。”
郑良清了清嗓子,说:“祝长官,有一句话,不知说的说不的?”
祝迎春说:“吃人家的口软,我不能免俗。说。”
郑良还是犹豫了,嗫嚅道:“当今时局,人心惶惶……谁、谁还有心思办案子啊?!你看人家侦缉队,去台湾的,去香港的,去马来的……十人去了七八,只怕……那个……他们来了,我们这些故吏旧臣,没好果子吃。”
祝迎春并不忌讳,说:“你们知道,我与`何扒皮’这伙人,一向是道不同不相与谋的,借查办共匪共谍案,中饱私囊,鱼肉百姓,没洗冤,却造冤,天理难容啊?!”
蒋哥附和道:“祝长官这是为民除害,匡扶正义,不一样。”
祝迎春说:“为民除害,匡扶正义,这个说的好。再说了,我们就是打击犯罪的刑事警察,即便城头真的变换了大王旗,这新世界,也容不得盗贼肆虐,鼠害横行吧?!”
郑良有些唏嘘,说:“我就是担心今后我们这饭碗……祝长官,你知道,我父母就是南后街上开寿材店的,送我读书,吃上了官家饭……不容易,如果真变了天,我们这饭碗砸了,我心有不甘啊?!”
祝迎春说:“只要我们走的是正道,相信,天无绝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