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夜血光
此刻,雨已停歇。周立轩依旧撑着油纸伞,沿来路回到了通湖路和广明路交汇口。一辆福特牌黑色轿车避开了路灯,停在一棵大榕树下。周立轩拉门上车,轿车随即“嘟嘟嘟”发动起来。
待周立轩上车坐定,驾驶员黄师傅问:“老板,回站里吗?”
周立轩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之音,说:“去洪塘,我还约了人。”
车灯亮起来,驶上了通往洪塘路的灰石公路。
周立轩靠在汽车后座的靠背上,眯着眼小憩了片刻,心情似乎也好了起来,问:“黄师傅,跟我多久了?”
黄师傅是福州本地人,50多岁年纪,是保密局福建站无职无衔的外聘人员。听周立轩问话,旋即答道:“抗战胜利后,老板您荣调本埠,我就跟了您了,五年多了。”
周立轩感慨道:“五年了,白驹过隙啊!”
战时,周立轩还是重庆军统局本部行动处的一名特勤人员,参与过刺杀汪伪、日谍等多个重要目标的行动,立有军功,获得过云摩勋章,深得军统毛人凤赏识,战后,由上尉简拔为中校,荣升福建站副站长——这是一段让周立轩引以为傲的历史。
黄师傅听周立轩的声音,感觉到周立轩心情正佳,便恭维道:“老板少年俊才,前程无量啊!”
果然,周立轩笑声爽朗:“好汉不提当年勇,老黄历啦?!”
车内很安静,周立轩悄悄伸手摸了摸摆放在右手侧的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发现原本夹在匣子后侧合页处的一片极不显眼的纸条己经脱落——显然,木匣子已经被人动了手脚。周立轩反倒释然了,内心涌上了一句老话:自作孽,不可活。随后,很亲切地问道:“家中长辈可都安好?”
黄师傅答道:“家父已于年前去世,老母亲身体尚好,现在跟我婆娘一起,住在乡下。日子不算富足,可也能勉强糊口。”
周立轩说:“这就好,这就好。”
小轿车根据周立轩的提示,驶上的洪塘路,又拐进了一条靠近江边的小道,方才停下车来。
周立轩拎起紫檀木匣,放置在副驾座椅上,说:“黄师傅,你明天就不用上班了,另谋高就吧!这个木匣里有五根金条,若干金圆券,拿去孝敬老人吧!”
黄师傅诚惶诚恐:“老板,没功不受禄,这可不敢、不敢。”
周立轩的语气依然很坚定:“这是你该得的,这几年辛苦所得,拿着!”
黄师傅好一番推辞,良久,才侧着身向侧后方拱了拱手,声音有些哽咽:“谢老板,谢老板!”说着,黄师傅便开着车门,右手拎起紫檀木匣,说,“那我可以走了吗?”
周立轩说:“当然。”说话的同时,周立轩已经从斜挎着的黑色皮包里掏出了一只早已备好的装有消音器的勃朗宁手枪,对着黄师傅的后脑勺,“噗噗”开了两枪。黄师傅重重地栽倒在方向盘上,一命归西。周立轩下了车,绕道副驾一侧开着门,摸了摸黄师傅的脖颈,这才把黄师傅的死尸拖到副驾座上,再把他手上紧拽的紫檀木匣扯了下来,放置在路旁的草丛里,随后又绕道坐回正驾座上,启动了汽车,往江边加速行驶。临近江边时,周立轩观察着地势,开了车门,把大半个屁股挪到了适合跳车位置上,最后一个前滚翻,跳离了轿车……
轿车冲垮了江边的木栅栏,一个翻滚,随后掉进了闽江。
周立轩望着远处渐渐沉入江底的福特牌轿车,微微叹了口气,嘟喃道:“戴老板曾有遗训,干我们这行的,‘生进死出’,这就是我们的命。”
周立轩回到停车处,从草丛里拎起紫檀木匣,随后又从黑挎包里掏出一只用红布包裹的微型手电,朝远处亮了两次。旋即,两道雪亮的车灯照来,闪动两次之后,有汽车启动的声音,一辆黑色轿车缓缓朝周立轩开来。
周立轩从副驾一侧上了车。车内弥散着浓浓的烟味。周立轩来了烟瘾,燃起一支烟后,才说:“都看见了?”
正驾座上的男子咳嗽了几声,说:“你知道的,吾乃山中人,青灯为伴,明月为伍,朝起观世音,暮眠阿弥陀,哪知今夕何夕?”这人说话时,字正腔圆,声音浑厚,还带着淡淡一丝鼻音,听起来,音色通透,富有磁性,很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周立轩吐了口烟圈,说:“老师这习惯好啊!”
被称作“老师”的人哈哈笑起来,烟头在口中一明一灭、一灭一明:“说正事啊,闽清方面的事,我已经为你办妥。”他摄着五指,比划了一个炸开的手势,又说,“‘轰’的一声,十余口人便化作云烟,去往极乐世界了。”
周立轩疑虑未消:“他就没有个七大姑八大姨什么人吗?”
“老师”依然幽默:“有啊,你呀,詹大公子。你是詹家独子,从香港学成归来,香港公民,子承父业。”见周立轩依然沉默不语,他用右手拍了拍周立轩的肩膀,又说,“放心吧,路都为你铺好了,这个点,我操持日久,苦心经营,无可挑剔。”
周立轩说:“老师是个精细之人,办事我放心,伙计呢?”
“老师”说:“店内的伙计叫温四久,自己人。小伙子秀外慧中,是个可造之材。”他深深吸了口烟,又说,“这个据点的四梁八柱,我已经为你搭好了。老弟,说真的啊,我就是担心啊,你这一脸的杀戮之气,当上了茶老板,只怕是勉为其难吧?!”
周立轩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隐忍嘛,笑脸迎客,吃亏是福,温良恭俭让,我倒觉得不是个问题。”
“老师”说:“我只怕知易行难啊?!”
周立轩说:“老师说过,干咱们这行的,要学会在屋檐下低头,为五斗米折腰,视胯下之辱为寻常事。”
“老师”说:“忍常人之不能忍,方能成就伟业。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周立轩说:“老师抬爱。”
“老师”启动了汽车,边打方向盘边说:“世事纷乱,党国风雨缥缈。你就不怕我脚踩两只船?”
周立轩哈哈笑着,回应道:“你还有脚踩两只船的机会?再说,戴老板曾有遗训,‘用人不疑,用人要疑’,你就不怕我背后打你的黑枪?”
”老师”笑起来:“彼此彼此。”
夜雨又“哗哗”下大了,“老师”打开了雨刮器,汽车朝市区内驶去……
同一时间,市警局侦缉队专用的一间职业据点内,一个精瘦的小个子男人正从密室里间的套房内出来。这人身上,套着件印有“市看”标识的马甲,这会,他应该还沉醉在刚刚结束的那一场急风骤雨般的男女交欢的狂热中,一脸的志得意满。他理着腰上充当腰带的粗绳,朝密内翘着二郎腿坐着的一老一少点头哈腰,在密室一角伫立。
年少男子按照年长男子的授意,给随后出来的那名女子手里塞入了十块银元,送那女子出了门。年长男子弃了烟头,口气不冷不热:“爽了吧?”
小个子男人忙不迭应着:“爽,爽。”
年长男子说话仍然阴阳怪气:“干好啰,爽的地方多得是。”
小个子男人“是,是”应着。
年少男子这会刚进屋,听了两人对话,“嘿嘿”一通淫笑,说:“这娘们,床上功夫没几个男人能招架得住。”
小个子男人兴犹未尽,怯生生问:“这娘们,真是鸿禧堂(旧时福州妓院名)的慕纤云呀?”
年少男子一脸鄙夷:“你还知道慕纤云啊?”
小个子男子结结巴巴回答道:“以前在外面的时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久仰,久仰这娘们大名……”
年少男子“嘿嘿嘿”笑起来,说:“我们队长交……”这话刚一出口,他便发现年长男子朝他投来了厌恶的一瞥,慌忙刹住了嘴。
年长男子戴着宽大的口罩,又坐在阴影里,面目难以辨识,这会,他“吭咔吭咔”干咳了几声,慢条斯理说:“跟着你五哥干,吃香喝辣都是小事,找什么样的女人也都不是问题,荣华富贵,近在咫尺呀。”见那精瘦男子不时点头,年长男子又说道,“活嘛,就是这些个活,用脑、用心,都不是问题。”
精瘦男子说:“用脑,用心,小的记下了。”
年长男子看了看表,说:“时间到了,该回去了,免得让人生疑。回去后,知道怎么说了嘛?”
精瘦男子说:“知道,知道,就说侦缉队找我指认现场,补充讯问材料。”
年长男子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拍了拍桌面上的两根金条,说:“都是你的,待你出来后,我让你五哥当面奉上。”说完这番话,他便朝年少男子努了努下巴。年少男子会意,他给精瘦男人戴上了手铐,又用一块黑布蒙上了那人的双眼,牵着那人,出了门……
……夜雨,依然“哗哗哗”下着。市郊湾边的一间作坊内,三个男人正猜拳行令,喝得酒酣耳热。
一个小扁脸男子,又举了酒碗,朝一个留着二八分头的胖大男子比划着,说:“刘老板,我哥,我再敬你,喝个痛快。”
胖大男子已有八、九分醉意,口中言辞含混:“乔,乔老板是客,扁,扁头,你该多敬,敬乔老板,我们的大主顾……”
小扁脸男子看到了被称作“乔老板”的人向自己投来的意味深长的一瞥,遂举了酒碗,佯装跟乔老板碰了碰酒碗,又把酒碗举至刘老板面前,说:“老板,我哥,再喝。”
待刘老板又喝尽了碗中的青红酒,扁头淫邪地笑道:“我哥,两条溪滑落肚,该找个女人,泄泄火……”
乔老板把一捆银元塞进刘老板的上衣口袋,说:“新紫鸾(福州旧时妓院名)如何?我来安排。”
刘老板醉眼朦胧,高声嚷道:“新紫鸾,找个大美人,慕欢云、小杏花……”
扁头、乔老板搀扶着刘老板,上了江边小船。
刘老板被江风一吹,略有些清醒,他推开了乔老板手上的雨伞,问:“不是去、去新紫鸾嘛?上,上什么船……”
扁头说:“走水道,水道进城快。”
刘老板哈哈一通乱笑:“水道,快,是,要快,美人正等着……”
船至江心。扁头伸手往刘老板口袋里掏摸着什么。刘老板一掌推开了扁头的手,结结巴巴骂道:“做猴(福州方言:捣鬼,假手脚,做见不得人的事)呐?乔老板给,给的,你,你做什么猴?去,去新紫鸾,着使(福州方言:要用)……”
扁头缩回了手,猛一发力,把刘老板推入了江心。那刘老板在洪涛中扑腾了几下,脑袋在巨浪中忽隐忽现,片刻,便随着一排浪涌,沉入了江底……
扁头依旧愤愤不已,骂道:“捞汝奶,可惜了,一捆银元……”
乔老板冷笑道:“凭你扁老板的本事,十块银元算个屁,不用多久,这死鬼屋里的小美人,还要钻你的被窝了吧?!”
扁头“嘿嘿嘿”笑起来,更卖力地摇起了船桨……